风屏浪静

(很杂食谨慎关注!!!

【明朝】潮生漠地(上)

……时隔一年半我又来搞大明了耶!!


#转世现pa,都有前世记忆,是一个艰难找寻亲人的过程

#十六帝全员cb向亲情向,ooc有,如被创到请尽快退出!



01

从记事开始,朱由检就知道自己和别人不一样。

也许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习惯,读书时每个周末他都要爬去景山看看,同学疑惑,家人不解,连他也不知道有什么意义,依然每周都去。这辈子他没有任何兄弟姐妹,父亲开着小轿车接送他上下学,母亲也每天都会为他准备饭菜,一家人的爱都倾注在他一个人身上,先前他从未体会过,也许也能称之为幸福吧。


可惜到了初中,一纸离婚协议下来,父亲一个人开车走了,母亲也去了外地做生意。他很难用某个词来描绘心情,但早已经历过大悲大喜的人,起起落落中也不会太伤心。

他从小就懂事,到现在虽然变成一个人,也依旧是读书、吃饭、睡觉。


这样的生活过了一两年,小区门口那个装修了不知道多久的店铺终于开张了。朱由检路过的时候看了一眼,里面亮堂堂的,摆着可爱的小笼子和垫子,门口插着鲜花挂着木牌,年轻的店老板冲他微笑,非常眼熟,但他又明确记得无论是这辈子还是上辈子都没遇到过这样的人。他依旧是每天路过,生活平静地像滩死水。

 

没想到变化很快就来了。


那天他刚考完期末,手里握着成绩单不知道找谁签字。

正巧阳光不错,年轻的老板抱着一只白色狗狗在店门口洗澡,狗狗扭来扭去不听话,弄得一人一狗身上都是泡沫。


他忍不住驻足多看了几眼,也难得笑起来。那人闻声歪了歪头,表情非常柔和友好,指了指旁边的小板凳。于是他跑过去坐了下来。


“我觉得你好眼熟。”那个年轻人用清水冲净了狗狗身上的泡沫,拿了块毛巾擦拭着,忽然说道,“有点像我一个朋友。”

朱由检点点头,并不太意外,眼睛里是不属于这个年龄的沉稳冷静。


“你也是。”他并没有解释太多。毕竟这种超脱常识的问题,懂的自然懂,不需要对每个人都解释一遍。


年轻人又看了他两眼,进屋笑嘻嘻地拿了小零食给他,然后走到一旁打了个电话。

朱由检没有兴趣窥探别人的隐私,于是俯下身逗弄那只刚刚被吹干的小白狗。小动物并不懂人的隐秘心思,只是热情地拿脑袋蹭他的裤腿。


那人很快回来了。

“先……留在我这吃个饭吧?”


朱由检没有拒绝,抱着狗坐到了店内的软凳上,看那人插上了电饭煲,提着一袋菜去了后边。很快,油煎火炒的声音传来,几样家常菜被依次端上了桌,看着食欲不错。

老板盛了饭,然后给店内几只小猫小狗的食盆都满上了,忙碌了一阵才坐到了对面。

朱由检有种被当做小动物照顾的感觉,不由得好笑。


吃饭时年轻的老板开始给他讲故事,一会在明朝皇宫爬树,一会在马尔代夫捉鱼,讲得绘声绘色很是有趣。期间他也有在心里猜测过年轻人的身份,可惜对于列祖列宗他只有一个大概的印象,并没有那么了解。

和蔼可亲的洪熙?温和坚定的景泰?活泼可爱的正德?他猜测无果,只能在扫空桌上食物后抢着进后院把碗给洗了。


年轻人拗不过他,笑容明媚,也并不说其他什么,只是在他背起书包准备走的时候,顺手把他的成绩单也签了。

他看到上面写的是“朱厚照”。

 

……看来还是猜中了三分之一嘛。

 

 


02


第二天他从公交下来,就直奔那家宠物店去。


先前心无旁骛,可抵达之后突然焦灼起来,他在街上徘徊了一阵,好不容易停下来,打了一下行装确认无误后,才隔着玻璃往里看去——不出例外地望见了熟悉的面孔。

朱厚照朝他招手。他于是飞快地低下头,蹑手蹑脚地推门进去。


坐在店主左边的男人闻声,沉默了好一会儿,朱由检再次抬头时候,只见他双眼噙泪,嘴唇哆嗦了一下,似乎在犹豫如何开口,但还是第一时间抱住了他。


“……检儿!”

“嗯。”他轻声回应,以一个不太冷淡也不算热情的办法,抚上了男人的后辈。男人很快松了手,随手接过书包,让他在空位坐下了。


突然挨了一个拥抱,朱由检心中不可能说毫无波澜。

过去生活没那么好,父亲好像心有愧疚,总不愿意和他们亲近;后来成功熬出头了,可还没等几天,噩耗就传了出来。父爱和母爱都是何等遥远的东西,那时的由检心想,只有哥哥近在咫尺可以依靠。


但是现在连哥哥也没有了。

 


朱常洛也不大习惯,故意不去看他。他也只盯着桌面,无话可说。好在朱厚照善解人意,去后面拿了两个碗装冰淇淋球给他们吃。


“成祖爷要嘛?”他转头,向那个坐在另一边、从始至终没有出过声的陌生人问道。


于是朱由检也好奇地抬头,成祖?在座的谁不是听着成祖的传说故事长大的?不过面前之人穿着一件普通短袖,倒看起来比画像要帅一点,也年轻些。


“你这东西倒是齐全。”朱棣摆摆手笑道,“不了,你们也别吃太多。”


朱厚照不乐意,嘴一撅撒娇道:“不行,没有冰淇淋我根本熬不过这个夏天!”

“也没说不准你吃。”朱棣白他一眼,假装怪罪道,“娇气,没见过这么不听话的!”


于是大名鼎鼎的武宗大人哀嚎一声,瘪着嘴趴到了桌子上。旁边两位小辈略有些拘谨,朱由检发现他爹也并没有比自己好多少,虽然他们更早认识。


“行了别演了,”朱棣捏住了他的耳朵,凑过去,“你之前不还说要在由检面前正式介绍一下自己的吗?”


“哦对!”朱厚照于是瞬间弹起来,摆了一个朱由检看不懂的手势,使劲巴眨眼,“你好!现在在你面前的是大明第十位——承天达道……昭德显功……呃,咳咳。算了,总之是大名鼎鼎的武宗朱厚照啦!”


朱棣一脸无语:“谥号你不是刚刚都背过么,这就不记得了?”


“呜呜,是那群酸腐儒生写的太拗口了。”朱厚照委委屈屈,“话说小由检应该听说过我吧!”


朱由检也犹豫了一番:“倒是看过……您和李凤姐的戏。”

他一听,赶紧给自己辩护:“哎呀都是野史!是野史!没这回事!!”


“那你也反思一下为什么就你绯闻最多?”

他弱弱反驳:“没有点绯闻那还叫名人嘛?”


朱棣刚想说话,却见店门口的玻璃门大幅摇晃了一下,一个人影闪了过去。宛如见到救星一般,朱厚照盯了那扇门几秒之后,一个毛茸茸的陌生脑袋探了进来。


厚照眼前一亮,笑嘻嘻地打招呼:“不进来在外面罚站呢?”


那人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灰溜溜地跑进来,重新搬了条折叠凳。

朱由检注意到他墨镜耳机挂饰一身齐全,穿着很是时髦,脸上洋溢着热情的笑,目光一点不掩饰地落在他们身上。


“怎么到现在才来?干什么坏事去了?”朱厚照攀上他的肩膀,“得自罚三杯啊。”


“靠,那三杯下肚那就只能你送我回去了。路上堵死了,晚高峰,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人眼神幽怨,吐了吐舌头,乐得他前仰后伏。


“好了好了说正事了。”朱厚照止住笑,对着由检介绍道,“来,这位就是明堡宗,大家一来生二回熟,以后就是一家人了。”


由检略有些惊讶。


“是英宗,不是堡宗。”那个人纠正道。


“嘁,”朱厚照不屑,转而又换上了假笑,贱兮兮道,“好的堡宗。”

于是朱祁镇作势要打他,他及时一闪,躲到朱棣身后去了。


“哎对了,你哥哥呢?”朱常洛找准时机,问身边的孩子。


“不知道。”朱由检摇头,“我从未见过。”


又是一阵沉默。

只有朱祁镇爽朗一笑:“正好你没有哥哥,我也没找到弟弟,不如我俩当兄弟算了!”


“再乱开玩笑就把你踢出去咯。”朱棣神色淡淡地威胁道。他立马怂得不敢说话了,但人是个不安分的,左撇右看后,不知道蹲在后面干了什么,笼子里的猫猫狗狗全都大叫起来。


朱厚照:?你食不食油饼

 

——然后就真的被踢出去了。

 



朱常洛拍了拍儿子的背:“没事,习惯就好。”

 

虽然从外面趴在玻璃上的幽怨人头也很难被忽略就是了。

 

 

于是朱由检他们都留下来吃了一顿火锅。虽然未来他将有机会发现成祖爷究竟有多么喜欢火锅……但那都是后话了。


作为东家的朱厚照不负所望,无论是羊肉、粉面、蔬菜还是丸子,都准备得不能再齐全,看着就能大饱口福的程度。


明英宗进是进来了,但被勒令去厨房帮忙洗菜。朱厚照攀着胳膊把好哥们带走了,于是厅内只剩下他们三个,到开饭之前厅内都将迎来一小段安静的时间,朱由检他们隔着门只能听到模糊的笑闹声。



前世的爹看了他好几眼,似乎想找话题,但又没有成功,只好把目光投向一旁端坐的明成祖——作为长辈的他看上去就气质非凡、孔武有力,比自己那个贪财好色的父亲不知道靠谱多少……虽然,也不一定擅长谈话就是。


“咳,”最终还是朱棣清了清嗓子,随便找了个话题,“最后的时间……应该不是很好过吧?”


朱由检愣住——您也真是太会聊了,开局王炸这好么?


不过对于这个问题倒是没什么悬念,众叛亲离,四面楚歌,满目是战火的硝烟与大地的疮痍,虽也想过逃跑,但越走越是心凉,越叩关越是绝望。

但这些现在都还有什么说的必要呢?大家心里都明白才是啊。


朱常洛望来望去,脸上闪过一丝痛苦。虽然这些个孩子不和他亲,但毕竟都是亲生骨肉,原本心中带着的埋怨都一扫而空了。


不知道是不是带着记忆投胎的好处,朱由检还是很平静的。原本多少有些忐忑不安,但现在也被他们平和耐心的态度抚平了。虽然眼眶还是反射性地发酸,但他不会像过去那样遇事就扑到家人怀里哭了,也哭不出来了,因此只是简单回应了一局:“嗯,还好。”


结果当父亲的倒是比他更为心痛般捂住了脸。


“哎没事,都过去了。”朱棣倒是想得开得多,拍拍他的背,好言相劝,“过好这辈子不就行了?后面好日子多着呢,先前的事计较也没用,太祖爷也是这么说的。


“而且大家听说找到你了,都打算过来看你呢。所以现在是……几年级了?”


“马上初三了。”


“要中考了啊。”朱棣下意识抚须,虽然并没有摸到,“学业还跟得上吗?家里情况好吗?需要家教吗?要的话我回头给你请去。”


由检摇了摇头,其实他并没有什么特别需要的。虽然妈妈忙碌疏于陪伴,但每个月会给打巨额零花钱来补偿他,而他在班上成绩也一向不错,同学友善,老师和蔼,没什么特别需要的,也没什么特别苦恼的。


生活就这样过啊过,虽然平静,但已经很好了。孤独并不那么难以忍受,更何况他还小,远没有到可以追逐梦想或实现自由的程度,也还没有过多感受生活的残酷——当然,他也不缺这样的经历。


“那我们加下微信。”朱棣拿出手机,爽快地发了个好友申请过去,“以后如果有需要帮忙的,尽管跟我们说啊。”


“嗯。”朱由检滑动屏幕,果然在新朋友那一栏多了一个小红点。


与此同时来的还有入群邀请,他默默看了眼群规,改完备注再回来,发现聊天框已经砌起了欢迎长楼,里面还包括本应该在厨房切菜的武宗英宗两人。


他翻了翻群员列表,不出意外地看到了太祖爷朱元璋,还有建文帝、宣宗、宪宗、世宗、神宗一系列熟悉的名字。

不一会儿,好友申请都逐个都来了,伴随着各种“我是你爹”“我是你爷爷”的验证词。由检觉得好笑,也不会在礼节上缺斤少两,挨个酝酿好称呼问候过了。



“我爹带着大侄子在南京玩呢,过几天会回来的,到时候再一起见个面?”朱棣耐心解释,“你们也可以多聊聊天,都是一家人,不用太拘束。”


朱由检点点头。可惜群名“大明一家亲”后面跟着的数字还停留在“12”上,剩下的四个人会在哪里,还有没有机会再见?


“不急,”朱棣笑了笑,“缘分到了,自然就又遇见了。”

朱由检心中了然。就像他也不知道放学路上随便路过的宠物店老板会是朱厚照一样,虽然第一眼并不认识,但一来二去熟知了,也能在对方眼中看到一些不属于这个时代的影子、藏匿于过去的深意,于是就这样莫名相识了。


不过说到朱厚照——


“他啊,”朱棣望着厨房的方向,嗤笑一声,“宠物店只能算个副业,他还有个动物园在那边呢!你们要想看随时可以去。”


看来那些传闻是真的啊。朱由检笑得眉眼弯弯,看着那人从后厨抱着一锅热油过来,反反复复几趟,空荡的桌上就被各色餐具填满了。

被叫来当苦力的朱祁镇也没能躲懒,帮着他把准备好配菜单独放到了小推车上,分好碗筷,顺带把每人的杯子装满了饮料,就逐一捡食材开始下锅了。

 

 

03

那天的火锅他们吃了两个小时,看得出来大家心情都颇为不错。大快朵颐后,由检还领着他们去自己的住处休息了一会儿。

打破了最初的隔阂,加上有两个健谈的活跃气氛,一家人仿佛有说不尽的话,虽然有些吵闹,但也逐渐为这座空荡的房子增添了些许温度。


送走客人后已将近十一二点,走之前他们有帮着收拾过,因此他也不需用花多余时间来打扫。朱由检从楼下上来后,照例锁好门,将拖鞋整整齐齐码好,这才扑到了床上打开手机。


他的社交不多,朋友圈也很简单,手机一向冷清没什么消息,但出乎意料,这次除了母亲发来的慰问语,还有消息的红点依旧不断跳出来。


他点进新加的那个群里,发现太祖爷和建文帝也都在,于是简单地向大家问好。但没热闹多久,十二点指针一到,太祖爷就开始赶人了,接连发出一条条语音,每条都在说着熬夜的危害云云,这时连活泼的朱厚照都不敢再蹦跶了,发了一条语音道晚安。

 

今天真的好累啊。

消息逐渐清零,他摁息手机,闭上眼沉沉睡过去。

 

 

暑假整整有两个多月空闲时间。他一向不喜欢补课,便自个搬着书回家去了,朱厚照朱厚熜两兄弟听闻还特意来开车送他,路途中商讨着度假的好地点,也不忘征求他的意见。车里放着节奏轻快的音乐,氛围很放松,他意外地不讨厌。

武宗本人倒是和书里的形象没什么两样,快乐洒脱爱四处蹦跶的沙雕大学生。倒是世宗没有他以为的那么喜怒无常、不好相处,一路上气定神闲坐姿端庄,连嬉笑怒骂也显得像高手过招,虽然嘴里或刻薄或俏皮的话却也没少说。朱由检坐在后排默默观察他们,也得出一个结论:在上辈子并无机会见面的这两堂兄弟,在这辈子关系意外地不错。


如果他没记错,以小宗入大宗的某位王爷在处理后事上可没少坑他的堂哥呢。

 

想到这里,他暗自发笑,自古以来兄弟争权夺位事件那么多,少有后来居上者能给先帝一个公正的评价。而他就是这少数人之一。


但面前的二位好像没有在意这些,也许是早就把矛盾解决了,现在已经落下心一起玩闹顺带干坏事了。

例如,快到家的时候朱厚熜接了一个电话,一看到来电人就乐了,还特意开了免提以便我们都能听到。

“爷爷,”电话那头传出一个淡定的男声,“有件事我必须通知你……”

“你放在我爸被窝里的那只猫,打碎了你那只宝贝花瓶和桌上物什若干。但你放心他在第一时间晕了过去,并未参与进来,而且证据保存良好,我劝你损失自付,好自为之。”

明明是毫无起伏的声音,还带着敬语,但朱由检硬是从其中听出了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意味。


朱厚熜的笑容消失。好心的堂哥则捧腹大笑,然后转头解释说载坖猫毛过敏,这小子故意的。

由检点点头,瞬间失去同情。

 

害人终害己。连自己亲儿子都吓,这人心肠忒坏!

 

 

 

04

 

等到七月中旬做完所有的作业,他应邀去了朱厚照的动物园玩。夏天热得不行,好在园子里有个很大的湖,可以划船钓鱼,也能在岸边乘凉。动物们都养得彪硕健壮,他跟在那人的后面四处眺望,还摸了摸朱厚照从小养到大的老虎。


正在兴头上,妈妈却突然打了个电话来。内容很简短,大概地叙说了一下工作的繁忙以及不能及时回来看他的原因,然后就匆匆挂断了。由检也没有面露难色,乖巧应下之后就将手机放回了包里。

但是聪明如朱厚照还是一眼看出了孩子的失落。于是在他们在园里吃过晚饭后,一辆白色越野车停在了门口。车主从窗子探出头,和他们挥手打着招呼,朱厚照把一个狮子小玩偶塞在由检怀里,便拎着包送他上车了。


朱由检满怀感激地冲他道了谢,见车主正友好地打量自己,于是颔首恭敬地喊道:“宣宗爷爷。”

“你好啊,小由检。”朱瞻基眯眼一笑,转身发动了车子,“相处得怎么样?朱厚照这臭小子有没有欺负你呀?”


朱由检摇头,年轻人乐观爽朗,自然待他极好,只不过过分的热情让他略有些吃不消。

这边朱瞻基又是个通透且极热心的,一路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同他讲话,气氛倒是冷不下来。他也逐渐了解——原来那天成祖爷来找他时,瞻基正在另一个城市办画展,一时半会飞不回来,这次邀他去家里小住一会,也正好方便大家认识认识。


“对了,你喜欢猫猫吗?”

由检愣了一会,轻微点点头。其实也谈不上喜欢,他平时不会有闲情去照顾动物,但也不会有反感。而且宣宗爷爷可是出了名的爱猫啊,在他留世的那些画作中,猫的出场率是最高的。


于是朱瞻基解释说自家养了猫,而且数量有点多……这也是载坖几乎从不去他家做客的原因。但好在由检没有这样的烦恼,跟在他后面进了家门,然后一瞬间失语。

这沙发上、地板上、柜子上趴着的猫,加起来估计有二十只了吧!这是有点多吗?


朱瞻基无奈地笑了笑,便进厨房给他倒茶。听到动静,坐沙发上一边看电视一边撸猫的人站了起来,连在楼上房间里补觉的朱见深都醒了,捯饬一番后也下来打了声招呼。

朱瞻基帮他放下行李,往电视屏幕上瞥了一眼,意味深长地对自家说:“哟,长进了,竟然学会看新闻了。”


朱祁镇耸耸肩,竟然少见地当起了哑巴,坐回去准备继续撸猫,结果被自家老爹一脚踹走了。

“有客人来了,还瘫在那,这么没礼貌?”

“又不是第一次见了。”朱祁镇打了个哈气,冲他挤了挤眼睛,露出一个滑稽的表情,“由检可不要见生啊,当作自己家就好了。”


朱由检应了声,在空处坐下,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有一只黑白相间的猫咪走来,很自然地跳上他的膝头,换了个姿势趴下了,让他顿时不知道该干什么好。

“钧钧啊,过来,不去打扰别人了啊。”朱瞻基笑着把猫提溜走。不过猫看起来有些困,并不想和他做游戏,挣扎几下回猫架上继续睡。


“钧……钧?”

见他有些疑惑,瞻基轻嗤一声,解释道:“别在意,只是为了便于区分取的小名。”

旁边的朱祁镇笑得更开心了。

 

他家的猫从无变有,从少变多,说起来还挺有意思的。刚开始是出去玩的时候,在乡下一户人家那里买下的,后来又有不愿继续养的朋友送的,最多的是在路上捡到的流浪猫,足足有十三只。他有段时间为这些猫的名字发过愁,结果玩世不恭的大儿子灵机一动,立马又给他抱了三只猫来,说着正好凑十六个,名字不正好叫“八八”“熜熜”“钧钧”什么的。只不过他自己叫自己的名字有点奇怪,于是剩下那只改名叫“小胖”了。

 

由检一时失语,但毕竟是别人家的猫。朱祁镇一听来了乐趣,拉着他挨个介绍起来。比如刚刚那只懒洋洋不爱动的奶牛猫叫“钧钧”,最活泼最亲人的狮子猫叫“照照”,喜欢和别的猫打架的三花猫叫“棣棣”……如此种种,放在这些毛茸茸的小动物身上,竟然意外地可爱。

 

随后朱瞻基又带他参观了自己的书房,亲切地介绍了一番,之后再去二楼转转,期间不忘展示自己的书画,并和蜗居房间码字的朱见深唠了会家常。不知不觉地到十一二点了。瞻基体谅他要长身体,便早早替他拉好灯关了门,还道了“晚安好梦”。

在外面疯玩一天,他原本累得不行了。但不知是不是到了陌生环境不熟悉,他睁着眼在黑暗中翻来覆去好一会,依然没有睡意,就爬起来打开了台灯。微信群里依然很热闹,不少人的头像都亮,甚至有人艾特他出来唠嗑,不过被朱瞻基严厉制止了。对此道长表示万分遗憾,他还想跟他说个秘密来着。


朱由检无声笑了笑,手指随意地划着对话框,百无聊赖地翻着聊天记录。

 


这两个月来,他基本上已经和大部分人熟络了,但好像又没有那么熟,只是在单方面地接受他们的好意罢了。他略带忧心,暗自嗟叹又无从下手,于是点进了其他十一个家人的朋友圈,想看看他们都有哪些喜好。

有的人爱发这个,也有的空空如也。像朱厚照的被大量动物以及少量自拍堆的满满当当,他试图快速滑到低端浏览完,可惜内容实在太多,只得作罢;宣宗会分享些书画和日常,道长的内容则是富含哲理的金句,堡宗偶尔拍点风景照。还有像建文帝这些人要么没有发过,要么仅三天可见。


要不还是直接去问他们吧。

朱由检想开了,抛下手机继续对着吊灯发呆。

 

 

05

 

他在朱瞻基家里住了几天,倒是不再无聊了。宣宗做饭很好吃,会和他时不时聊聊天,也很照顾他的情绪,完美地履行着长辈的职责。待久一点后,他也不再像刚见面时那么拘谨,脸上发自真心的笑容也多了起来。


朱见深在他刚来的那个晚上就离开了,那时他还在睡觉,甚至没有道别。不过今后见面的机会还多着呢,瞻基宽慰说。

等到第二天吃过中饭,朱祁镇也换好行装准备出门了,临走前还笑着问他要不要和他一起去吃好吃的,跟逗小孩似的。朱由检摇摇头,他也没再坚持,只是朝书房大声喊了声“爹,我走了喔”。


朱由检听着他的脚步声远去,从一边的柜子上随意拿了几本书,抱着那只最乖巧的猫咪坐到软塌上,准备打发这一下午的时间。

不过看到书名……《谈话の艺术》《如何正确掌握哄人的秘密》《三个你不得不知道的语言技巧》……这都是些什么啊!


他满头黑线,重新将书放回原位,趴在窗边向下看。楼下停着俩敞篷跑车,一群男男女女坐着嬉闹。待朱祁镇上了车,唯一的空位也填满了,跑车扬长而去。

 

晚饭只有他和宣宗两个人吃。一时间房屋安静下来,还是会有些不习惯。

饭后两人去附近的公园散步,瞻基沉吟片刻,迎着晚风解释说:他们都有自己的工作和自己的家,只是偶尔过来小住一会儿,如果要找他们玩也可以直接去他们那儿……只不过,他一点也不觉得那几个小子有照顾小孩的能力。

 

朱由检表示赞同,虽然他认为自己只是披着小孩的外壳而已。

不过,趁着这个空档,他倒是想一起把心中的疑问解决得了。

 

毕竟宣宗从来不只有一个儿子。两兄弟生辰虽然只差了几个月,但性格和习惯截然不同,原本还有回旋余地,但后来在某人傻啦吧唧的决策之下,矛盾已经激烈到只能以一方的死亡来结束了……史卷上记录的大事他有所耳闻,不敢更好奇地是,朱瞻基要怎么解决这些事情?

“好奇?”瞻基听闻,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哈哈,最高端的矛盾往往只需要最简单的解决方式……

“把话说开就好了。”

 

“……”由检沉默。

身家性命、血海深仇……他在那一瞬间脑补了十多种仇人掐架的场面,但没想到答复竟然这么简单。

 

但身边那人却并不像是在开玩笑。

“是非黑白我还是分得清的,”朱瞻基冷冷道,“都说冤有头债有主,有些事情就得自己解决。作为父亲,能督促他仔细思考、理智判断已经是极限了。做与不做,这事我会给那人一个公正的答复。但结局与否,就不是我能左右的了。

“人心向背,木已成舟,没有人有义务原谅他。”

 

是了,哪怕是带有记忆的轮回,也并不一定要和前世绑定起来。

 

若他们选择断绝情分就此别过,他也会尊重任何人的选择。

倘若那人已经不记得他们了,那就不应该打扰他了。

 

由检默默地听着,对此十分理解。

 

伤害是没办法用歉意消除的。

——更何况是迟到了五百年的道歉。

 

“不过……您又是怎么让他意识到……”自己是错的呢。

 

还未说完,朱瞻基宛如会读心术般开口:“只是稍微分析了下人心罢了。倘若到这一步还不懂……那真是愚蠢到家了。”

也不是很懂的朱由检:……?

 

“毕竟,太祖爷当年刚刚听说某人的光辉事迹后,可是暴怒了一场。”他表情复杂,“没把他找个机会送进去接受劳动改造,已经仁至义尽了。要再给我搞出幺蛾子,家法伺候!”

 

朱由检:……好吧,果然干得太差是会被翻旧账清算的。

 

家法?什么……剥皮实草吗……

 

想到这里,他忽然背上一凉。

 

……

 

自顾自地把这糊涂鬼痛骂一顿后,朱瞻基终于想起了自家大儿子为数不多的优点。

“硬要说的话,也还算孝顺?嘴巴甜,会哄人。”他盘算着,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祁钰又是个心肠软、好说话的,就是不知道……”

朱由检表示无语:您刚刚还装作不关心的样子呢,这样一看,果然还是舍不得亲亲骨肉吃半点苦。


“咳,罢了罢了!”朱瞻基也赶紧挥挥手,“不说这些烦心事了。哦对,他们过两天约着要去海边玩,你去不?”

不用想,口中的“他们”指的就是朱厚照等人了。当时在车上他就听到他们在盘算的,只不过朱厚熜怕海边太阳过大把自己晒黑了,一直没敲定音。现在大概他也被某种理由收买了吧。


“有哪些人要去?”由检问,“您也会去吗?”

瞻基面露微笑,点点头:“除了成祖爷和翊钧,其他人都去。”

“那也带我一个吧,”他垂下眼,“费用我自负,不会麻烦大家的。”

“傻小子,”瞻基揉了揉他的头,笑道,“这个哪用你担心?以后要是缺钱,直接去你祁镇哥哥那薅一把就好了!

“你呢,现在就好好读书,有想吃的想玩的,尽管和我们说。都是一家人,哪有什么麻烦不麻烦的?”


他点点头,努力忽视眼眶的湿润,收拾好情绪后,笑着应了声“好”。

 

 

06

他们前脚收拾好行李,后脚就收到了一个好消息。

 

那是一个雨天,朱见深正画完图纸,从公司出来想去便利店买点吃的,见外面雨幕遮天,又懒得再回去拿伞。正好看到有人从身边经过,他便想上去蹭一段路。

举手之劳,那人爽快地答应了,撑伞的时候匆匆瞥了他一眼,走了一两步,又回过神看他。

朱见深起初并没有发现哪里不对,但那人表情奇怪,既欣喜又紧张,想不引人注目都难。

 

“……佑樘?”记忆中的脸和眼前之人逐渐重合,朱见深停下脚步,试探着问,“你……”

 

你在这啊。

当年也还是一个小少年的孩子,如今也这么大了。

 

他同时不免感慨:厚照找了你那么久,原来你在这啊。

 

有时候缘分就是这样奇怪。原来他们在一个公司上班,甚至还做了两三年的同事,却一直没能相识过。直到因为一场雨,一把伞。

后来他们在公交站台交换了电话号码,朱佑樘把伞留给了他,自己上车走了。他打着伞去便利店买了个面包,一边啃一边往回走,等慢悠悠地到家时,群里已经很热闹了。

 

朱瞻基:欢迎佑樘!!

朱由检:欢迎欢迎!

朱翊钧:欢迎

朱允炆:欢迎啊

朱载坖:又多一个长辈!真好~

朱厚熜:堂叔好啊!

朱佑樘:好,谢谢你们啊(小猫微笑.jpg)

朱佑樘:对了,小厚照呢?

 

朱常洛:一开场就找儿子,果然父子深情(抹泪)

朱翊钧:。

 

朱厚熜:哈哈哈,堂哥他们去超市采购了,可能还没看到消息

朱厚熜:要是他在,早就开始刷屏发疯咯!

朱祁镇:真的吗?我这就去告诉他!

 

于是屏幕中划过一连串哈哈哈哈哈哈。

 

事实证明他是对的,几分钟后朱厚照上线,顿时开始撕心裂肺加狼哭鬼嚎,激动之情喜于言表。大家开他的玩笑,他也不生气,附和着嘻嘻哈哈打诨,氛围轻快了许多。

“我就知道我爹会来的!”他兴冲冲地发了条语音。

朱佑樘也发自内心地高兴,不一会,两人私聊去了。

皆大欢喜当然好,前世亏欠来世再还,丢掉那些层层叠叠的利益纠缠后,感情倒是比以前还要好得多。

 

只不过……朱由检托着腮,在心中想,哥哥,你又在哪里呢。

 

其他人都渐渐回来了,他应该也不用等太久吧。

……应该。

 

 

他们约在八月三号坐飞机南下,却没买到同一航班。朱瞻基和朱厚照朱厚熜兄弟带着他一块,其他人则陆陆续续跟在后面。

路途上他有点晕机,朱厚熜难得有爱心一回,给他拿了清凉糖含着,叫他睡一会,睡着没那么难受。朱厚照也一反常态,竟然在一旁用木签子织起了毛衣,由检盯着他手上的动作看了好久,头一歪靠到了他身上,就这么睡了过去。


迷迷糊糊中他听到两人在小声交谈。


“哟,这么用心,是织给哪家小情人呢?”

“给我家闹闹(一只老虎)的,嘿你管得着吗 。”

“好小子……你……”

“再讲你爷爷我……”


后面便听得不太真切了,各种声音模模糊糊揉作一团。耳机中随机播放着歌,他已经不记得那些旋律,但依稀听到几句词,顿时让他宛如从云端下坠,被气流撕扯着心脏,再独自一人沉入海中。

 

……

总归不是个美好的梦。他终于坚持不住,猛地睁开眼睛,大口呼吸,正巧对上朱瞻基递来的关切的目光。

“怎么了?”他问。

“没事,”由检摆摆手,迅速镇定下来,“梦而已。”

“那就好,”朱瞻基抚了抚他的背,轻声说,“饿了吗?就快到了,下了飞机我们吃好吃的去。照照说有家店的鱼汤特别好喝,已经定好位置了。”

 

下了车已经四点半了。南方气温也不低,走两步就汗流浃背了,他们果断拒绝了瞻基一起骑自行车去的建议,蹲在树荫下等了好久,才见一辆的士慢悠悠地过来。

由于时间不一致,今天没有安排统一活动,他们可以自行转悠半天,再回提前预约好的酒店里。


朱瞻基果然履行承诺带他们找到了那家店,点了四份标准餐。汤汁呈乳白色,滋味鲜美绵长,鱼肉占了不少分量,还可以自己加粉面进去。或许在北方喝不到这样的汤,又或许是肚子饿的原因,这一顿下去只觉得人清爽无比,精神倍增。

明天会在海滩玩,吃点原汁原味的海鲜,后面再去邻近的小海岛度假——那边人少些,也更凉快,还有专门为旅游业而修建的雪白别墅。当初朱厚熜他们都是冲着那里来的。


吃完后,那对堂兄弟一个不留神就溜走了,两人合得来、步调快,瞻基也默许他们自由活动——只要不惹出事就好。

于是后面便成了他领着由检在街道上逛,闻着咸腥海风,还开了个椰子边走边喝。这里是沿海的一座小城市,经济不算特别发达,但好在设施完善,自然环境保存得不错,也开发了几处旅游景点,在暑假也不至于人满为患。街边种着高大的棕榈树,树下有小摊摆着各类新鲜水果,价格也实惠,适合饭后解腻。

沿着马路走了一阵,远远能见到蔚蓝的大海和白色浪花,有居民弯着腰在沙滩上搜捡着什么,让他们这些城市长大的不由得好奇,便上去询问观赏了一会。不过多时,日暮西沉,气温逐渐降低,他不禁打了个喷嚏,朱瞻基见状,拉着他往酒店方向过去了。


他们在门口见到了一个略微面生的青年,一身休闲服,半长头发在脑后扎了个小揪,正靠着行李箱嚼口香糖。见他们来了,连忙跳下来打招呼。

“由检!还有宣宗爷爷!”

朱瞻基转头小声介绍:“是载坖。”

由检点点头,恭敬地上去握手,结果被一把拍开,然后搂住了脖子:“你们好啊!刚刚都在说你们怎么还没到呢?连照照他们都来了,我可等了你们好——久啊!”

“哈哈,带小朋友散散步咯。”朱瞻基慈爱地摸摸他的头,“你一直在这等着?先进去吧,外面冷,穿这么点儿别感冒了。”

“没有啦,”朱载坖笑起来,露出两个酒窝,“我也刚到!镇哥叫我帮他看行李,他去那边租场地去了。”

见他拉着两个大行李箱实在吃力,瞻基伸手帮忙:“你俩一起来的?晚上准备玩点什么?”

“嗯嗯。本来是决定去K歌的,但是太祖爷说,千里迢迢飞到这边来,如果又蹲在室内,那还不如不来呢。”

朱瞻基表示赞同:“那倒是。”


“然后我叔说不如弄篝火晚会,正好他们音响也带了,刚刚叫镇哥去联系位置去啦。”朱载坖陪他们去前台登记完,一边等电梯一边道,“诶,我爹他们好像刚刚去泡温泉了,你们要去不?不去的话先回房间休息休息,补充体力等会再一起吃饭。”

朱由检不想拂了他的好意,一时间又不知道如何应对家人的热情,因此一直是瞻基在负责与他对话。等电梯停住,瞻基得去自己的房间整顿一下,留下载坖来帮他放置东西。大概也是看出了他的不善言辞,青年也没有多说什么,在帮过忙后就笑着道了别。



世界一下就清净了。

朱由检扑到了床上。在有人上来叫他之前,这段时间都是只属于他一个人的。他盯着外面的天看了一会儿,然后洗了把脸。镜子里倒映出来的正是无比熟悉的自己——他今年十五岁了,和上辈子这个时候的自己并无区别。但上辈子的他已经经历过丧母、丧父等一系列事情,甚至再过两年连亲爱的兄长也不在了,如今却在和他的祖宗们旅游——轻松的、愉悦的、无需担忧的,一次旅游。


这就是上天给他的补偿吗?在他孤苦伶仃、焦虑彷徨了一辈子后才得到的补偿吗?

他站在窗边,不由得鼻尖发酸。或者是见风流泪的老毛病又犯了。那个时候没有电力也没有台灯,他每天熬到半夜,也只能在油灯下盯着豆大的汉字冒冷汗,于是眼睛愈发酸痛,后来更是到了经常流泪、难以见风的程度。


但现在,他的生活堪称美满,这个问题已经迎刃而解。

就像拨云见月一般,他久违地感到从内而外的欣喜,好像心中的某块干涸已久的土地,终于被远处涌来的潮水重新浸润,却因为经历了太久的曝晒,迟迟难以置信。


一生仿佛都与好运无缘的他在心中想:这样的日子又能维持多久呢?

 

 

朱常洛接到嘱托,上来叩门叫他的时候,就见他这样一动不动站在窗前,对着早已暗淡下去的夜幕,宛如雕塑。

即将脱口而出的叫唤被扼杀在喉咙里,有什么跳上心头。不知为何,他伫在门口遥望着,突然悲哀地想到自己可能永远也走不进这个孩子的心了。


刚开始从厚照那里得知孩子的消息时,他又惊又喜,赶紧抽出时间来探望他。但一见面却发现可谈的不过寥寥数语。过去的他困顿于自己的处境,竟很少关心过自己的孩子,不知是不是父亲的冷漠和残忍让他失去了对亲情的感知,从而忽视了那一双双盈着爱意、蓄着温情的眼睛。


现在幡然醒悟,却为时已晚。他自嘲地笑笑,似是又要陷入自嗟自叹的怪圈。

这时由检听到声响,转过头看见他,竟然难得地露出一丝笑意,目光柔和。


“爹,你怎么来了?”

“啊,”他从浮沉中挣扎出来,瞬间恢复了仪态,“他们已经准备好了。你休息好了没有?一起下来吃饭去。”

“好啊,这就下去。”

“那之前……”

“怎么了?”


他哑然:“算了,没什么。”

 

 

07

尽管各怀心事,但现在依然还没到解开矛盾的时候。两人沉默地下楼,脚步也放得小心翼翼,好在步程也不算很长,煎熬又窒息的氛围终于结束了。

 

朱瞻基坐在大厅悠悠饮茶,见他们下来,放下杯引他们向另一侧走去。

 

“他们烧火还得要一会,”他笑着解释,服务人员帮他们拉开门,“你们先去餐厅吃点东西垫垫胃,等下别饿着了。”

 

由检向里面望去,见桌边已经有两人在了。年轻的那位挂着冷漠又疏离的微笑,总给人不近人情的感觉;年长的人看着和蔼许多,但也气场强大,仅仅是坐着就有不怒自威的气势。

 

“太祖爷,和建文帝。”朱瞻基附身在他耳边低喃,随后便伸出双臂,上去同他们热情打招呼了。

 

“由检啊,”朱元璋听见动静回过头,亲切地拍了拍曾孙的肩膀,目光然后落到了他身上,清明而坚定,“快过来,让太爷爷看看。”

 

朱由检于是乖乖走过来,接了他一个拥抱。旁边的建文帝却只是礼貌地点点头,然后便自顾自看手机去了,看起来没什么交流意愿,让他顿感压力山大。

 

“别理他,这个臭小子,”朱元璋瞥过一眼,笑骂道,但语气重却丝毫不含责怪的意味,“他就是这样的性格,怪的呢。”

 

朱允炆低头叹气,但笑容多了一点真心。

 

“来,吃点东西,等会再一起吃烧烤去。”朱元璋把面前盛着水果和糕点的小碟子推到由检面前,并很热心地给他剥了个橘子,“想吃就多吃点!我们没那么多规矩的。”

 

他连忙摇摇头。桌上的糕点不像是北方样式,他有点好奇,小心拿起来吃了一块,朱元璋于是解释说这是专门从他家乡那边找人做的。在南方生活了一辈子,气候口味都随那边,结果好大儿倒是把都城搬这来了,害他还得尝惯北京菜。

 

由检忍俊不禁,这祖孙三代的恩怨他有从朱厚照那儿听说过,也是剪不断理还乱的那种。不过作为上辈子的人生赢家,他们高大威猛勤劳可靠的成祖大人现在却被反复内涵,难免得吃点哑巴亏。

 

不过朱元璋豁达得很,挥了挥手,又开始问由检下次要不要和他们一块去南京玩。他恭恭敬敬地应下,不过心中弯弯绕绕一阵,还是疑惑:上辈子他也干得不怎么样啊,为什么就没人翻他旧账呢?

 

要不要趁着太祖爷在自我反省一下?但现在的氛围好像也不太适合……

 

 

他在后面一段时间内疑惑了很久,最后还是好心的朱祁钰替他解决了问题:

 

可能因为你在大家眼里,还是个小孩子吧。

那肯定还是怜爱比较多呀。

 

 

 

不多时,他们选在一个比较平坦的地方支起了设备。火已经烧起来了,朱见深他们在一旁帮忙,剩下几个跑到海边玩水捡贝壳。这里离海滩还有一段距离,他们只能远远的看着那几个人的背影和亮光的火把。

 

这种活动,吃东西是其次,氛围才重要。

朱厚照和他爹带着两大袋物资从便利店出来,给每人分了水和吃食。朱瞻基尝试把火腿、蚌壳和各种佐料放到烧烤架上烤,只可惜火候不当技艺不精,成品相当黑暗。

 

所有人在焦糊的气味中连连后退,只有朱祁镇一脸视死如归地替自家老爹尝了一口,然后猛灌了三瓶水才停下。

不过那时,年轻的他还不知道,试吃员的命运才刚刚开始。

 

 

载坖带着常洛在海边抓鱼,半个小时过去,本来都觉得没什么希望,结果还真让他逮到一条。他们远远的看到一个人影跑过来,举着鱼给他们看,兴奋得像个小孩。

朱厚熜这个当爹的一见,难得有爱心,帮他们处理了内脏,刷上涂料烤熟后,给每个人都分了一口。终于吃到正常的味道了,劫后余生的朱祁镇表示非常激动。

 

海边温差大,到了晚上甚至有些冷意,好在面前生着火,吹着海风也不会轻易着凉。等人到齐,他们围着篝火坐下,明亮的火光照在脸上,映得每个人的眼眸熠熠生辉,“家人”的概念又一次浮上心头。

朱瞻基奉命照顾他,坐在旁边帮他剥虾皮、煎鲍鱼,并无视其他人抱来的啤酒,给自己和由检都倒了一杯果汁——十分养身,也非常顾忌他未成年人的身份。

 

 

安静了一会儿,朱祁镇突然跳起来说要唱歌,他的音响设备都带过来了,谁都别想跑,都给我们来唱一首。气氛瞬间活跃起来。

 

“谁第一个来?”朱元璋兴致也高,赞赏似的环顾一圈。

 

朱厚照是个爱凑热闹的,抿着嘴笑,推了推身边的人,于是那人顺势站起,气势颇足地喊了一句“我来!”

 

瞬间笑声掌声如浪潮般席卷,直到朱元璋按手示意停下,他们才噤声,期待地望过去。

 

这时道长也点好了歌,也不多推辞,确认伴奏无误后,缓缓唱道。

 

 

 

云风过 

众生万相里掐指间几许

说谁万中无一来撼动天地

 

日月行 

斗转参宿西阖眼一梦里

也许皆非我意解作大道无情

 

且休去 

听风鉴凶吉观星即观心

更高处不及  闻一道可矣

 

谓我知音同去

下世一聚再起一局…… [1]

 

 

“很有灵气,”瞻基意味深长地笑着,“也很有决心和气势呢。”

 

朱由检听不懂其间含义,只觉得调子好听,于是跟着他们鼓掌。一曲唱罢,朱厚熜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交了话筒,回到自己位置上,他的堂哥给他递水,并攀住了他的肩膀,只是一向开朗阳光的笑容中此刻泛着泪光。

他有些不解,但还是选择沉默。

毕竟,谁没一点难言之隐呢。

 

等掌声熄灭,朱祁镇站起来,自告奋勇第二个献唱。

他喜欢k歌大家搜是知道的,山歌民歌情歌什么都会,学得快唱得也不错(从小到大利用这点加上那张脸让他在校园里人气居高不下)但是朱瞻基依然担心他的选择……毕竟这里这么多长辈,还有不少小辈,总有些曲目不太适合。同时他也希望自己的好大儿脑子灵光一点,别这么大个人了还要他天天操心。

但事实证明朱祁镇的天赋虽然没点在智商上,但在觉察气氛上倒也不差。

 

在沉吟一会儿后,他最终还是选了首抒情的——那些爆炸的曲目他怕老人家们接受不了。

听着舒缓平稳的节奏,他的思绪忍不住漂移,仿佛回到了之前在吧台第一次听到时,不自觉泪流满面的情节。他也说不准到底是为什么,但越是逃避,某些事情就越发深刻,如同雨水扎进土壤中,汲汲不断又生生不息。

 

 

就像歌词唱的——

 

 

当命运一句一句探问

切断缘份再也无来生

当爱恨如潮生多残忍 [2]

 

“唉,”最初的意外消失后,朱瞻基略有些忧虑和惆怅,“若无缘分,何来轮回?”

由检看得出他的故作轻松,又自觉没有立场去劝说别人。因为轮回转世都没能忘掉的东西,哪有那么轻易割舍呢?

 

如同听到他们的对话一般,场上那成为众人焦点的人忽然转过头来:“由检,你要来一首吗?”

他如梦初醒般反应过来,大脑有一瞬间空白,先前想好的推辞都被抛在一边,张张嘴无话可说,最终只是摇了摇头。

结果朱祁镇倒是善解人意得很,也不知道是不是事先安排好的,很自然地接过话头,在众目睽睽之下再次拿起话筒,要来帮他唱一首歌。

 

这次行动迅速了许多,似乎不用多想,戳戳点点一会儿就开始唱了。

 

他默默地听着,周围寂静得惊人,仿佛感官被无限放大,他渐渐又从其中听到了心跳——不属于自己的,另一个人的心跳和呼吸。


那个人,他会在哪里呢,又会在做什么呢?他能看见我吗?我会见到他吗?

干涸的古道何时重新盈满汪洋河水的?微弱的脉搏何时重新变得强健有力的?

他好像站在一棵树下,一颗颗种子落到他手上,圆润饱满,内里却早就被蚀空。他想焦急呼喊,却怎么也发不出声,火苗自树根窜上,他一直仰望着、一直庇佑着他的树也很快焦黑、倒塌。

 

渐渐的,原本茂密的森林在火海终消失,这里终沦为一片荒芜沙漠了。而他被风沙,浑浑噩噩飘荡,好像都要忘记他是谁了。

 

 

这时,凉凉的触感从手背传来,他睁开眼,见那个扎小编的青年正在轻轻拍着他的手,一边安抚一边凝望他,目光温和澄澈。

“困了嘛?”朱载坖递过来一块泡泡糖,关切地问,“要回去休息吗?我陪你。”

泡泡糖是水果口味的,甘甜中透露着一丝清香,他有点心不在焉,缓了好久才逐渐清醒,“……我没事,谢谢太爷爷。”


这时他才发觉篝火晚会已经进行到了后期,朱祁镇早就唱完了,甚至连后面几个人的表演他都错过了,不由得有些懊悔。但家人们好像都没有怪罪的意思,朱厚照甚至举起相机示意,回去还有录像可以看呢。


不多时,旁边的朱瞻基开始招呼他们——经过一个晚上的研究,他们的宣宗陛下好像已经掌握了这个烧烤炉的使用技巧,正给他们做生蚝海带串。


于是这天就在咸湿海风与鲜美生蚝的味道中落幕了。

 

 

08

后面他们又待了几天,吃了温泉蛋,参观了海产养殖基地,找了当地特色餐馆品尝,最后还乘坐游艇游轮去海岛上住了几天,岛上种满了各色花卉,环境很好很舒适。

这样的日子不可谓不悠闲,每天不是喂鱼就是游泳,不是捡贝壳就是日光浴。当然像海上冲浪这种危险活动朱由检是不会参加的,他一般浇浇花、撸撸猫,剩下时间在海边散步,偶尔也能看到朱祁镇他们在海面骑游艇的身影。富有童心的载坖在沙滩上给他堆了个城堡,插上刚买的小旗帜,还挺可爱,朱由检心想。

 

等到他们重回北京,假期已经快要结束了。由检忙着开学,把所有活动都几乎推了。家人们理解他的处境,也很少打扰他,只是节假日带他去兜风、吃饭,顺便包了他的社会实践活动罢了。


期间他和著名的万历皇帝也打了照面。那位经常以“歹毒自私”形象出场的人物竟然意外地随和冷静,不过也不太爱说话,由检觉得他和大家之间总是存在一些隔阂,好像怎么聊都聊不到一块的感觉。

他知道朱常洛对那人依旧怀有愤懑,不过真见了面又害怕,纠结和痛苦刻在了骨子里。这个时候总是由检拍着他的背,慢慢将其拖离这个地方。虽然态度平静,但要说完全心无芥蒂也是不可能的,但如若真无法释然,大可老死不相往来。


只不过朱翊钧似乎有些神经大条,丝毫没有放在心上,由检只当他生来冷淡,便也无话可说。

毕竟,一个自己从小都不被“爱”的孩子,长大后又怎么学会去爱别人呢?

 

 

初三学业略有些紧张,朱常洛经常会抽时间来照顾他,有时候甚至会在他空荡的家里留宿。每次这个时候,他就能亲手吃到他做的饭,还有搭配均匀的甜点水果,以及睡前泡的一杯热牛奶。


两人的感情比以前好了很多。由检曾问过他的工作。

他的父亲样貌清秀、身材高挑、气质斐然,举手投足轻盈大方,甚至比上辈子更加优雅得体。


或许是日复一日的练习给了他走上舞台的机会,成为聚光灯下的、被人注视着的舞者,而不是被随意丢在路边的一块垃圾,遭人折辱唾弃。他之前站在台下围观太久了,或许自己也没有意识到自己对那束光的歆羡,当自己真正站在那里的时候,被打压了一辈子的脊梁才终于有机会挺直。

他邀请他去看他下个月的某场演出,由检收下票,并承诺自己一定会到。

 

 

被一辈子困在深宫里的囚鸟也飞出去了,看到那人终于展开翅膀舒展羽毛,他是真的为他高兴。

 

 

天气渐渐变凉,他依旧是每天过着两点一线的生活,朱常洛越来越忙,于是朱厚照在课余时间接过了他的重任,经常带零食来看他。朱厚熜有时候会跟他一起,两人谈笑风生、插科打诨,开着无伤大雅的玩笑,给他的生活增添了一些风趣。

 

期中考试他考得还算不错,甚至比之前还进步了一点。过了一阵子,圣诞节如约而至,虽然由检一直觉得洋节没意思,但耐不住家人邀约,还是坐上朱祁镇的车一块来了。

一路上那人哼着歌,告诉他:只要热爱生活,每天都可以是节日。

 

他了然,绷紧的肩膀放松下来。好久不见,不苟言笑的成祖大人在路边等着,待他下车后用力地抱了抱他。

 

 

寒假原本他们又打算换个地方玩,但还不等由检决定,另一个能称之为好消息的消息传来——离家许久的妈妈要回来了。

由检默默地听着,尽管努力压制,却依然掩盖不了内心的雀跃。他们之间并不是没有感情,但那个女人一生要强,更是决心从家庭再走向社会,历程艰辛了些,也必须得舍去一些东西,他一向尊重母亲的选择。

 

过去他就一直觉得“母亲”这个词神圣,羡慕那些能在母亲怀里撒娇的孩子。只可亲情对于皇家来说太稀少珍贵,那个女人在走进这座如同坟墓般的宫殿之前也许就已经想到了这些,最后也不出意外地葬送在男人的怒火里。她解脱了,但幼小孩子那是还不懂这些,就算用一生怀念、追悼,也永远无法得到她的爱了。

 

这辈子他以为自己回和之前会不一样,三人的小家庭永远比冷寂的东宫温暖,也更加稳固持久。但后来父母总是争执不断,在一次又一次争吵后断绝了这段关系。当一向和蔼的父亲面露悲伤,蹲在由检面前,问他愿不愿意跟他走,他会给他最好的教育和生活,在那里她永远不用为钱而担心。

他以为他给出的条件十分诱人。但由检却向后退了一步,然后摇了摇头。

 

原本掩面哭泣的母亲见状破涕为笑,冲过来抱住了他。但随着男人的离开,家里的生活日渐拮据,他的母亲原来就是天真浪漫的少女,家境优渥不知人间疾苦,满心欢喜投入家庭之中,多年后却发现已经难以再次跟上社会,仅仅依靠男人每个月打来的抚养金,也不足以支撑在这座挥金如土的城市恢复原来的奢靡生活。

于是她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离开这里,从头创业。

 

由检佩服她的勇气,哪怕以后将面临聚少离多的情况。

 

 

先前母亲还会每隔一两个月飞回来看他,但随着项目越来越多,见面的时间越来越少。直至今日,他们已经一年多没见过面了。

 

那天他推掉了朱厚照他们的邀请,提前设好闹钟,大老早起来叫了车,去机场等她的航班。他静静立在一旁,冷眼看着人群来来往往,哪些喜悦是装的哪些是真的,他一清二楚。


约摸过了一个小时,终于见到熟悉的身影从那头走过来。她看起来有些疲惫,眼角竟也爬上了皱纹,不过最让人觉得诧异的是气质——从之前的温柔甜美到现在的强势刚毅,由检自然明白她的难处。

等走进了些,他发现不同的地方并不停留在打扮和气质上,女人一身名牌,提着昂贵的箱子,仿佛又回到了过去的生活,但表情却有些异样,似是不忍,又带着坚决。

当时的由检很快察觉到了什么,但女人不愿意说,只是低下头拨弄自己新烫的卷发。


妈妈带他去了全市最高端的饭店,点了满满一桌的他爱吃的。女人虽佯装欢笑,已努力活跃气氛,由检还是觉得这里、这一切、包括这些菜,都索然无味。气氛忽的沉默了许久,女人知道他从小就心重,也不好再卖关子了,还是吞吞吐吐说了实情:

“由检啊……你愿意跟我一起去国外吗?”她若无其事般勾了勾唇角,“妈妈在那边有了基业,也结交了一些人……”


原本以为很快能得到答复,那人却放下碗筷,直愣愣地看着她,不带任何表情的面容让人难以琢磨。


“你看,之前都是愿意跟妈妈走的……到那边我们送你去最好的学校,毕业了直接来我们公司上班,压力可比国内小太多了。要是舍不得这边的朋友也没事,可以经常回来看他们嘛……”


由检依然一动不动,只是睁大的眼睛里流露出悲伤。眼前母亲的脸逐渐模糊变幻,逐渐和三年前父亲那张面庞重合起来。

相似的话,一样的承诺,她知道她变得越来越像他了吗?她所不耻的虚伪、欺骗和利用。

 

“可我……不打算离开北京。”

“为什么?”女人的语气焦灼起来,“妈妈能给你更好的,为什么一定要在这里呢?和家人在一起不好吗,这样妈妈也能天天陪你了。”


家人。他在心里默念着这个词,忽然讥讽地笑了笑:“既然你在那边有了家人,为什么还要来找我呢?”

女人倒吸口凉气,也瞬间平静下来,幽幽叹息:“……你都知道了。”


朱由检埋下头继续吃饭,眼泪终于落进碗里。明明先前有着诸多怀疑,等到真正揭穿的那一刻,他却并没有感到快乐,宛若被背叛的委屈、失望在一瞬间夺眶而出,他想尽量把动静弄得小一点,手背颤抖着抽出一张纸巾,抵在眼下。


依然是过去的习惯,只要一有情绪波动,他都会落泪不止,或许心中并没有那么悲伤那么想哭,但依然无法控制。有时是看到已故母亲的画像,有时是忽而谈起国家的漏洞,次数多得他已经几乎记不清了。

当时的他觉得哭是一种很没用很懦弱的行为,更是严令禁止自己的孩子们采用这种方式博取同情。他也在寻求治好的办法,却效果甚微,直到起义军破开北京城的大门,他瞪大双眼,只觉得悲凉,但无论怎么哭都哭不出了。

 

女人见一向懂事的儿子这副模样,心中也羞愧内疚,但依然哑着嗓子解释:“他……他对我很好,我的公司也需要他的帮助……我们是一见钟情,已经订婚了。”

“我们希望你能理解……已经三年了,大家都应该从过去走出来才对。”


“好。”由检收拾好情绪,又回到了先前如无波古井般平静的状态,“那就,祝您阖家幸福,新婚愉快。”


女人到这时也早已热泪盈眶,依然不死心地问:“……真的不和我一起走吗?”


“不用打扰您的生活了,”他淡淡地说,将大部分都没有动过的菜肴打包好,“我就留在这里,等我真正的家人。”

 

 

由检目送女人离去,手仍然有些抖,却颤巍巍地点开通讯录,一行行瞥着上面的名字,又重新按灭屏幕。他徘徊在大街上,已经接近零点了,白日繁华拥挤的街道此刻冷寂孤单,北风肆意寒气入体,他久违地感受到一切美好都宛若幻影的绝望。

亲情、友谊、财富、地位,好像没有什么是恒久的,他曾经费尽心思想要抓住,却如掌间细沙,一样都没有留住。失而复得,也仅是为下一次失去做铺垫。


终于,在倒下之前,他叩响了朱常洛家的大门,抱住那个略显单薄的身躯,终于忍不住放声哭泣。

“我又没有娘亲了。”

 

怎么办,我又失去她了。

 

 

第二天他果然感冒了,一睁眼便是天旋地转,脑子肿胀发热,胃里也一片翻山倒海,他回想起昨日的荒唐举动,心中苦涩蔓延——又让人反感了吧,他的父亲一向是不喜欢与人亲近的。


只是还没等他再次睡去,就有人推了推他的手臂,轻轻将他扶起,嘴唇碰上冰凉的瓷碗。朱常洛推了今天的排练,留在家照顾他,见他缓缓睁开眼,哄着把药喂下去之后,柔声劝道:“难受的话先睡会吧,睡一觉就好了。”

他艰难点点头,额前被捂热的冰袋也换了新的。


后面意识便不再清晰,恍惚听到有人走动、交谈,他的世界混沌一片,魑魅鬼神齐聚叫嚣,少有光亮。

 

等他再次睁开一条缝,却见屋内亮堂堂的很是反常,一张熟悉的脸出现在一旁,挂着温和诚挚的微笑,只对他一个人的、不带任何漠然和攻击性的微笑。由检见他坐在金色的阳光之中,一如百年前记忆中那张脸,不由得忍着疼痛开口:

 

“哥……”

 

哥,是你吗?

你来找我了吗?

 

但我找不到你。

 

床边那人却依然如一尊金灿灿的雕塑,任他怎么喊也不曾动过一下,他当即认识到这只是一场梦了。天边的太阳早就落下,哪来如此耀眼的阳光。

尽管如此,在那张熟悉的脸庞即将消失的那一刻,他还是朝着他露出微笑,彷佛是在传递:我没事。

 

……所以你也要好好的。

 

 

不知不觉出了一身汗,他醒来时只觉得清爽,病状舒缓了很多。朱常洛闻言松了口气,将温着的饭菜端上来。有病人在场,他今天的菜尽可能地做得清淡,同时怕孩子不爱吃,又加了些酱汁调滋味。


尽管大病一场,朱由检的胃口却还意外不错。一边小口小口地喝着粥,一边心想要是这样的场景放到前世,那时的自己肯定会嫉妒现在的他了,不由得噗嗤一声笑出来。

但前世他们不会有这样的机会的。那时的父亲就像一头被逼狠了的野兽,性格古怪,仇视一切人和物,给予他们所有人无限的压力和噩梦。

 

此刻朱常洛并不知道他的想法,只是静静在一旁看着,但至少也对他的转变感到高兴。他在家陪了他两天,聊着生活上的、学习上的许多事情,他发现这个过去自己不曾正眼看过的小儿子身上也有不少优点,坚毅、沉稳、勤劳、友善,虽然有时候太沉闷了些,但不影响他很好地完成布置下来的任务。

他不由得心里惭愧,相较起来自己先前的行为反而更加脆弱敏感爱逃避了。

 

期间朱瞻基带着儿子孙子来看望他,还给他们带了些水果零食。大家默契地没有问起那天晚上的事,朱祁镇还讲着自己的滑稽经历试图把他逗笑。由检十分配合地笑了笑,心里却在侃着这人可以和朱厚照这个大明乐子人组队出道了。

果然,只有他的哥哥才是最正常的一个(可惜后来也被证明是错的)。

 

等他病养好了,短暂的寒假也快结束了,不想上学的朱厚照哀嚎一声,迅速躲他堂弟家度假去了,还承诺暑假一定会再带他出去玩,由检点点头,笑着答应了。


毕竟只剩几个月就要中考了,大家都不敢耽误他。太祖爷成祖爷生怕他跟不上,买了一大堆资料书参考书过去,还动了一点关系要老师们多关照一下。朱由检明白他们的好意,但依然哭笑不得。

以他的成绩,考上最好的高中没问题呀——难道当不好皇帝的人,学习也一定不好嘛?

 

朱瞻基点点头,然后揪住了某位瘫在沙发上打游戏的儿子的耳朵。

 

朱祁镇倒是一点也不着急,爽朗一笑:“反正我已经毕业了,嘿嘿。”

 

 

09

 

后面几个月他的日子平平淡淡,可其他人就不是了。

 

起因是朱瞻基某一天在家里抱着猫咪看电视,只见原本高高兴兴出门去的儿子,魂不附体地回来,堪称千年一遇。

见自家爹地疑惑的目光,他抬头扫了一眼,欲言又止,犹犹豫豫的样子看得瞻基想打人。

 

“别别别,”朱祁镇在被揍的前一秒,急忙双手抱头蹲下,“这就说、这就说……”

朱瞻基于是放下鸡毛掸子,重新气定神闲坐到沙发上。


“不是之前有个朋友飙车进医院了嘛,其实也没多大点事就一点擦伤,但他家里执意要留院观察,我们几个今天正好去看他,结果……”

“结果什么?”

“……”他深吸一口气,注视天花板,“见到了一个很久、很久没见过的人。”

瞻基也沉思良久,见他的神情不太像是在开玩笑,于是问:“确定是他吗?”


“确定,”他颔首,声音低沉下来,“他认得我。而且我记得他耳垂上有颗小痣,特意凑过去看了。”

“他在那干什么?”

“好像是病了,看着脸色不太好。”


“行,”朱瞻基快速在脑内思索了一会,然后大手一挥,“先简单调查一下,然后我们明天一起去。”


朱祁镇脸色神色复杂,却最终没有异议,走到阳台跟人打电话去。


毕竟他那些狐朋狗友,要关键时刻敢掉链子,他们也不用跟他混了。

 

 

其实这次相遇完全是偶然。他们刚开始还以为那人真捅了篓子,在医院准备后事了,都带上花买好礼物准去经历生离死别,结果到了一看那伤口还不如牙签大,纷纷抡起拳头准备给他打成真准备后事的样子。瞬间病房内笑的、闹的,全滚做一团,然而一向爱热闹的朱祁镇却觉得烦闷不已,于是自个下楼准备去小花园里走走。


那天天气有些阴沉,刚来的时候还下着小雨,不过已经停了。现在正是初春时节,不少植物都开出花来,雨后的花园也有一番颜色。

只是他刚走到石子小路上,就见树丛后隐隐约约坐着一个人,穿的是医院统一发的病服,端正坐着,托着花枝细嗅——那人身形瘦削,有些眼熟,他却一时想不起来,只好快步走上去,拨开花叶凑近看去。


那人听到脚步,也正巧回过头来,两人同时愣住,瞪大眼睛不知道该说什么。

“是你……”


到底是朱祁镇更快反应过来,想去抓他的胳膊。

那人脸色唰地一下白了,像是想起了一些不好的回忆。触电般抽出手,然后转身向住院楼跑去,留他一人在风中凌乱。

 

嗯……这样的反应倒也正常,他故作轻松地安慰自己,正好上去看看那几个人吵得怎么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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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首歌分别是《不可道》和《问情》嗷,都很好听的曲子!


tag随便打的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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