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屏浪静

(很杂食谨慎关注!!!

【明朝】归去来兮

#潮生漠地番外

#依旧是全员cb向

#1.4w字,一发完

#可以搭配歌曲《循梦》食用~

#依旧是自己对历史的理解,你杠就是你对哈

 

 

 

 

在筹备离京的这几天,朱厚照忙得团团转,马不停蹄地做了很多事。

 

首先准备好相关证件、衣物行李,然后再去和父母吃了饭,道了别,还拜访了之前的恩师和同学。期间婉拒了母亲塞过来的三大包特产和两箱衣服,只是拍了拍自己的旅行包,笑着表示一切从简就好。

 

“我们只是舍不得你。”母亲抹了把泪,又重重拥抱住他,“在外面远离了爸爸妈妈,要照顾好自己啊。”

“有什么事跟我们打电话,无论是缺钱了还是其他的。”父亲也道,替他整理好衣摆,“年轻人多出去闯荡闯荡也好,注意安全,我们相信你的判断。”

 

 

回到自己的小公寓,朱厚熜已经等在了家门前,帮着他一块大扫除,然后给家具都套上防尘膜。朱厚照小心翼翼把几盆多肉送到了自家堂弟车上,眼中依旧恋恋不舍。

 

“知道了,知道了。”堂弟轻笑,不留痕迹地白了他一眼,“少浇点水,多晒太阳,十天浇一次,不干不浇干了浇透。你已经念叨十遍了。”

 

 

接着给好兄弟朱祁镇打了电话。他大概是在外边应酬,环境有些嘈杂,但还算耐心地听着他细致入微的嘱咐。

 

“动物园?你雇了人手是吧,那我每个星期去一次,给你汇报一下情况,OK?”电话那边传来熟悉的嗓音,“好啦,饿不死它们的,真的。”

 

朱厚照腹诽:有你这句话……更担心了喂!

 

 

 

话是这么说,但时间一天天过去,自己的行程都有了计划,心爱的宠物都有了着落,他也渐渐松弛,甚至罕见地带了点惆怅。于是在出发前一天晚上,约了几个朋友去了他们经常聚会的酒吧,大有借酒消愁、不醉不归的架势。

 

吧台光线斑斓昏暗,视线一片氤氲。气氛烘托到位了,饶是他这么有分寸的人也不得不喝。在一片怂恿声中,几杯酒下肚,脑子也逐渐昏沉起来。好在他不耍酒疯,只是陷入了半睡半醒的状态,当时已然接近凌晨,他听见有朋友以为他醉了,拿起手机准备给他家里人打电话。

 

这辈子的爸妈肯定是不行的。他们都是老实的正派人,最见不得他喝酒抽烟糟蹋自己,一向严肃的爸爸会生气,和蔼良善的妈妈会伤心。上辈子的爹相隔万里,爷爷也未接电话,想来早就已经睡下了。难得朱祁镇今天也不在,好几个小时都没回消息,不知道又干什么坏事去了。

 

就在大家一筹莫展之际,原本安静趴在桌上小憩的朱厚照忽然抬起了头,眼中依然有些迷茫,但表情就意外地平静。

 

“打给我堂弟吧,”他说,然后又趴了下去,“他一定还没睡。”

 

 

事实证明他是对的。半个小时后,一个年轻人身着黑衣,叩响了酒吧的大门。里边空调温度很低,他进来时似乎还打了一个寒颤,看着严肃却很有精神,目光如炬,气势逼人,很快就锁定了他们的位置。

 

朱厚熜在一旁的沙发落座,丝毫不手软地拧住了他的耳朵:“这是做什么?你前些天都答应过伯母不出来鬼混了,现在又要我去他们面前扯谎?”

 

朱厚照此刻却全然没了往日的伶俐,也没有热衷于再钻他逻辑的空子,而是憨笑了一会儿,答得牛头不对马嘴:“……真的还没睡啊你。都这个点还在修仙,祝道长早日飞升咯。”

 

“这话该让我说才对。果然堂哥无论什么时候都令人讨厌啊。”他夹枪带棒怼得毫不客气,脸上却一派平静,并无恼怒之色,“是啊,早该睡了,这不是接了个电话来看你死了没有?”

 

“哈哈,”朱厚照仰头笑起来,再次举起了自己的酒杯,“那倒是让你失望了。没死成,还能喝,来?”

 

朱厚熜也不是吃素的,扬了扬下巴,接过旁边人递过的酒杯,满上后做了个“请”的手势。

 

两人酒杯轻轻一碰,然后同时一饮而尽,又快速给对方添上。一阵叫好过后,周围响起掌声,气氛更加热烈。不过还是有小部分人不解:怎么请来喊来接人的和醉酒的又喝起来了?到时候是不是又得喊其他人了?

 

朱厚熜心里却和明镜似的:这家伙酒量可好着呢,就装吧。

 

 

最后还是朱厚照撑不住,服了输依旧笑个不停,表示自己再喝下去,明天就赶不上早上的航班了。于是一场聚会到此结束,朱厚熜搀着他出了门,还没走几步路就撒了手,让他一个人就着浓稠的夜色醒酒了。

 

“真是无情。”朱厚照倚靠在栏杆上,感受着湖面吹来的晚风和路灯的光照,享受着眯起眼睛,“不过还是得夸你,今天尽兴了,就算要出去好几年也不会留遗憾啦。”

 

“只是出去几年罢了,又不是不回来了,怎么跟生离死别似的?”朱厚熜本来难得心软不想再呛他,只是在分别关头,那些肉麻的话实在说不出口,于是又变成了损友互怼。

 

“哎呀……”那人罕见地沉默了,揉了揉太阳穴,看起来有些头痛,“你说的对,是我太在意啦,还是你比较豁达洒脱!”

 

朱厚熜愣了一秒,竟甄别不出这句话到底是商业互吹还是真心夸赞。他们总是吵架,还爱互相揭短贬低,能接受对方观点的次数不超三次:“你少来……”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朱厚照摆摆手,忽然有一瞬间哽住,“我只是害怕,马上要去新环境了,以后我的生活里没有你们,你们的生活里也没有我,我们不再一起吃饭、一起斗嘴吵架、一起筹备惊喜和生日。渐渐地我身边会有其他朋友,我会适应没有你们的日子,你们也会适应没有我的生活,渐渐地我们都不了解彼此了,就算以后再到一起,也不会像之前那样亲密无间了……”

 

他没有再说下去,侧颜仿佛要与夜色融为一体。

 

朱厚熜也没有动,才发现今天没有月亮,天空漆黑一片,偶尔能看见寥寥几颗星,却也相隔万里,彼此无法触碰。

 

 

他想宽慰,想劝勉,想用调侃缓和此刻的氛围,却发现一向以“冷漠”“自私”“孤高”形象示人的自己不大会处理这种情况。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他的朋友都并不多,更多的是利益纠葛、荣损与共,利用与背叛,才是他擅长的。

 

 

好像又回到了年少时期的兴王府,厅堂上京城来的大人们款款而谈,而他躲在院角地抓自己好朋友的手,面上强装镇定,声音却透着慌忙:怎么办啊小陆,我好像要走了。

 

那时候的他远没有那么成熟威严,做不到喜怒哀乐不行于色,也没有那些在名利场上浸染多年而学会的阴毒诡计,有的是聪明机敏的头脑和名声。但即将要去到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依然让他期待中带着不安。

 

但是唯一的好朋友小陆却说:那是好事啊,京城那么大,你那么聪明,一定会有崭露头角的机会的!将来你当上皇帝,我当你的侍卫,一起过上好日子,好不好?

 

他说:好。

于是在后来的几十年里,他们真正做到了信赖无间、荣辱与共,哪怕朝堂风云诡谲,局势莫测,党派相争,贪腐无数。他们不再干净,手上沾满了别人的血,但年少时期的情谊未变,忠心与信赖未变,直至一人死去,一人老去。

 

 

这样一想,短暂的离开也就不可怕了吧。

“怕什么,也许分离只是为了下一次的相见做准备呢。”

 

他喃喃自语,身边的堂哥闭着双眼,但却将他的话一字不落地听了去。

 

 

朱厚照忽然支起了身,双手垫在脑后,踱着步子朝前走去,边走边哼着歌。原本只是小声吟唱,到最后无所顾忌地喊叫起来。

 

 

“如果说你曾苦过我的甜 我愿活成你的愿

“你是我之所来 也是我心之所归——

“世间所有路,都将与你相逢!

 

“天边的月,心中的念,你永在我身边!”*

 

 

调子没跑,但也实在谈不上多好听,朱厚熜心里想。好在这个点路上没有其他行人,也就任由他去了。

或许他是真的醉了,清醒着胡闹一小会也是能被理解的吧。

 

 

 

最后快到家的时候这人还吵吵嚷嚷着要去飙车,被嫌麻烦的堂弟一个手刃砍晕,丢到沙发上自生自灭。不知道梦见了什么,嘴里还吐着含糊不清的音节。

 

 

第二天被闹钟叫醒的时候头还有些痛,不过他也顾不得那么多,匆忙洗漱穿戴整齐后就打车去了机场。

家人们陆陆续续都赶了过来,不过其中并不包括某位道长的身影——据当事人说被迫看某人耍了一晚上酒疯,此刻精神萎靡不振,留在家睡美容觉,就不来了哈。

 

朱厚照爽朗一笑,倒是不在意这么多。眼看着时间将近,马上要过安检了,朱由校小兄弟急匆匆赶过来,塞了一个木质的模型给他。

 

“要保重啊,”一向冷静自持的朱由校眼中也流露出不舍,伸手抱了抱他,“之前忘了说,谢谢你们这些日子对我弟弟的照顾,祝好运!”

 

“那,一帆风顺哦,厚照!”朱元璋挥了挥手,脸上一派和气,给人莫名的安心。

后面的小辈们于是也跟着挥手,争先恐后凑出头。

 

载坖双手合成喇叭状:“我们会想你的!堂叔——”

朱棣也道:“别忘了多回家看看!”

 

“记住了!”朱厚照抹了把头上的汗,提着行李走进入口前还在回头看,笑容灿烂夺目。

 

 

 

有人扬鞭策马、饱含希冀地奔赴千里外的盛宴,离开了他们的舞台。青春就那么一次,每个竭尽全力、激流勇进去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的人,都值得被祝福和歌咏。

 

 

一个星期后他们收到了朱厚熜的短信,大致内容是他即将动身前往南方某座山上进修,山里很偏僻,有时候信号不好,打不通电话,大家不用担心他,等到年关就自己回来了。

 

朱元璋实行放养策略,没有多说什么。

倒是朱翊钧有些疑惑表示,自家爷爷那么聪明,又那么爱权利和钱财,一向认为真情靠不住,唯有利益权势才能保自己受万人敬仰、高枕无忧。上辈子的修道与其说是真正的信仰,不如说是消遣的手段和逃避的借口。

原本以为这辈子他应该会凭借自己的聪明才智,随心所欲,把政坛官场或商圈财团搅个天翻地覆,结果事实却像失去了所有对争权夺利的兴致,转而每日修身养性、淡泊明志,变得无比虔诚一样。

 

 

“……”朱由校听罢,想了一会,原本不想多管闲事,但见自家爷爷好像真的有在认真思考这件事,还是插了一嘴,“也许只是累了呢?又或许早已尝遍了人间所有的富贵,不再向往万人追捧和纸醉金迷了,转而又觉得真情和淡泊也没什么不好的了呢?”

 

“说得对。”朱翊钧赞赏地点头,“但我还是不能忍受没钱挥霍的生活。”

 

好吧,人各有志。朱由校在心里想,比如有的人天生就适合做资本家。

 

 

 

不过对于他来说,这个暑假还是很空闲的。弟弟结束了高考,他也没什么安排,就干脆计划一起环游祖国大好河山了。

期间自家弟弟这辈子的亲妈来过一趟,还带着金发碧眼的新丈夫和两岁的混血小孩。几人见了个面吃了饭,由检虽然没有表示什么,但应该也放下了一些东西,显得没那么排斥了。

 

继父是个很热情的老外,并且对中华历史和文化很感兴趣,拉着他们好奇地问东问西。朱由校换上他一贯的温和笑容,毫不吝啬地讲解宫廷生活、花鸟文玩之类的,听着挺幽默风趣,倒是让氛围轻松许多。

 

后面又去度假山庄玩了几天,离开的时候还依依不舍,接着邀请他们去澳洲玩,那边有鲜花草坪别墅、大海沙滩阳光,一定能给他们一次美妙的经历。

 

朱由校点头称好,表示以后有时间再去。

 

 

然后两人一块去看了名山瀑布、小桥黛瓦、沙海云烟,都是京城没有的东西。他们还去湿地观察到了迁徙来的候鸟、摇曳的芦花,骑着马在森林小道上行进,躺在草地上对饮酣睡、醒时宛若银河坠梦……不被打扰的、无忧无虑的、天真的浪漫的生活,他渴求了两辈子,在此刻仿佛才真正圆梦。

 

就好像熬过了漫漫长夜,终于感受到光照射在皮肤上,有些灼热,却并不刺眼。指尖的凉意褪去,心中的太阳升了起来。也许只有在泥泞中挣扎过的人更懂得平凡生活的珍贵和美好。

 

真好啊。朱由检感慨。

要是能一直这样下去就好了。

 

 

……

 

 

“哥,你有时间吗?”

 

翻箱倒柜的簌响不断,地上堆着不知道从哪倾倒出的杂物,一个人影蹲在期间,似乎在急着寻找什么东西,几十秒过去也不见回应。

 

“没有,忙得很。”朱祁镇终于瞥了他一眼,匆匆答了一句,又埋下头去。大家都知道这半年他组建了自己的乐队,刚开始都只当是富家子弟的自娱自乐,却没想这人竟意外发掘了这方面的天赋,搞了半年也算小有成就,每天写歌、编排、演出,先前那样清闲的日子倒是不复存在了。

 

“好吧。”朱祁钰又躺回了阳台上的摇椅中,怀中抱着一只灰色的猫,不一会儿就沉沉睡去,空气安静得宛若静止。

 

 

与在外闯荡的其他人来比,他的日子可谓安宁。

 

不知道持续了多久。这里环境怡人,空间也足,每日不是逗猫就是遛狗,天气好就坐在花园里乘凉,或者靠在阳台边看书。

按理说这种不愁吃喝、锦衣玉食的生活应该是很多人的人生理想,但他还是从中感受到一丝孤寂,好像又回到了当年的王府,喧嚣的、吵闹的、温热的世界都被隔在外边,那么远。而他每天望着院子上方被框出来的小小一片天,经常一整天也等不到一只飞鸟经过。

 

明明什么都不缺,又好像什么都缺,心里空荡荡的。

 

他不记得当时的自己在想什么。那是一种很奇特的情绪,算不上难过,也绝不含欢喜。他的教养和性格让他做不出任何离经叛道的事,只是乖乖待在他人为自己做好的牢笼里。渐渐的,所有渴望都被埋在了心里,久而久之连自己也忘记了。

 

 

现在好像又陷入了这样的循环。

 

也不是没想过出去工作,但每个人都劝他以身体为重,切不能再想以前那样熬夜备课了。他有些想念讲台,想念那些孩子们,却也不想让他的亲朋好友伤心,于是在被婉拒了一次后,就再也没提起过。

 

 

五百年,他从躺椅上眺望外面的天。京城还是这样的京城,好像从未变过。

 

 

从前他见到生母的机会很少,只有偶尔才被批准进宫。也唯有到了她的怀里,他才将心中的委屈稍稍倾泻,好让内心好过一点。

 

贤妃娘娘是个温顺本分的女人,永远不争不抢,让人安心。只有在教育孩子上也会偶尔严厉,她教他谦卑忍让,教他恭顺淑良,教他待人以善,却好像忘记教他如何保护好自己。

 

——你的父亲是皇帝,你的哥哥也是皇帝,皇权大过于天,你可千万不能和他们起冲突。不该有的想法不要有,不该长的野心不要长,只要我们钰儿一辈子平平安安的,娘就心满意足了。

 

尚且年幼的孩子并不能完全理会其中意思,只是本能地照做。娘亲似乎不喜欢他进宫,仿佛在害怕什么洪水猛兽一般,就算来了也会被匆匆打发走,他有些疑惑,又有些伤心。这个年纪的孩子有几个人会不贪恋母亲的温暖呢?

 

那时他还十分不解。在他看来,宫中虽安静肃穆,但一切都井然有序、自得自在,宫女姐姐们瞧他可爱,会拿着罗扇从花园扑来蝴蝶逗他玩;皇后娘娘虽威严,但也算得上温蔼随和,每次拜见都会笑着赏他些点心;太子哥哥骄傲跋扈,但看起来也不难相处,会拉着他看他那些新进贡的小玩意,聊些属于同龄人的话题。

 

这里有什么不好的呢?为什么娘亲总是叫他“到外面去”,去看他的封地,去看沿途的春夏和景色?好像只要离开了京城,哪里都是好的。但外面太远了,去了也许就回不来了。

 

回不来?回不来更好。母亲冷冷说。

 

这里的荣华富贵都是别人赏的,从不属于自己。别人能赐给你这些,同样也能从你身边剥夺所有。

 

 

 

她开始讲述进宫前的那些日子,虽然衣食住行比不得现在,但远眺苍翠山野、比邻喧嚣街巷的生活却很快乐,不用提心吊胆、勾心斗角,更不用看别人的脸色,每天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就连呼出的空气都是新鲜且自由的。

 

他很快被说服了,也开始遐想离京的那天。如果能碰上天气晴朗的日子,他也许骑着马,也许乘着马车,一路东行。掀开车帘,外面就是连绵的群山、肆意生长的野草,人们鞠腰在黄土地上劳作,天边的太阳渐渐西移,地上的影子也越拉越长。直到太阳落下,月亮升起来了,大地又重归寂静。

 

 

这个梦根植在他的脑海中,如同一幅剪影,深刻而又美好。

 

 

到了十五岁束发,他偶然上书跟圣上提起外放的事。但那时已顺利登基的少年皇帝哥哥却佯装惊讶:留在京城不好吗?这里有你娘亲,有我,还有数不清的荣华富贵,想要什么没有?

 

你是朕唯一的弟弟,若是早早就了藩,指不定外人怎么揣度我们兄弟关系不好、互生嫌隙呢。

 

他又说,只要有朕在,就没人敢欺负你。安心住着吧,等过几年再去也不迟。

 

 

朱祁钰有些犹豫,还有些不知所措。毕竟还是小孩,不知道怎么就稀里糊涂应下了,后面也不好再开口,只是在院里无聊发呆时偶尔想起,除了叹气也毫无办法。

 

谈手足之情其实有些可笑。他们从小相处并不多,没多少难忘经历和深厚情谊,更没要好到难舍难分的地步,就像最寻常普通的君臣之情,一个支配,一个服从。

 

 

或许就是出于最简单的政治需求,才不让他早点离开吧。他想,反正等个三五年,他迟早要走的,迟早会离开这间四四方方的小院,带上妻儿和娘亲的希冀,飞到广阔的平野,无忧无虑,与世无争。

 

 

 

但那个人却说:

留在京城不好吗?

 

哪里好?他缓慢闭上了眼。

 

天真的脸庞渐渐染上嫉恶,如同毒蛇吐着信子:如果不是留在这里,你一辈子也爬不上那个位置!

为什么要跟我争?你怎么配和我争?你怎么敢……

 

他眨了眨眼,心里苦涩道:可我……

 

 

从来没有想过跟你争啊。

 

但终究不再被信任了,也就没有开口解释的必要了。

 

 

一片光怪陆离中,百年时光一闪而过,世界扭曲崩塌后重现组建,方才怒火中烧的那张脸也再度变得平静,还带着恳求,似是在征求他的意见:留在家里不好吗?为什么总想着去工作呢?

 

这里有花不完的钱,有偌大的房间和花园,有数不尽的豪车奢侈品,还有绒绒(哈士奇)陪你。你想要什么就有什么,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所有的人手、布局、摆饰都事按照你的喜好来的。现在的生活不好吗?

 

我答应过爹会保护你,会对你好的。到底还有什么不满意呢?

 

“……”他沉默了足够久,久到对方都不耐烦地走了。

 

 

——确实没什么不好的。他懂得家里人的良苦用心,也感受到了他们的善意,再挑三拣四倒显得自己吹毛求疵了。

 

但是,华美的牢笼和自由的天地,哪个好?

 

 

 

那边朱祁镇却是忙得站不稳脚跟,好几天歇在工作室的隔间里,手机都关机了,也没管过家里的事。其实也不是没反思过自己的处事作风,但当上位者这么多年,颐指气使惯了,连商量都跟命令似的不讲道理。

或许他心里也隐隐觉察到某些不妥当,但人的习性不是那么快能改过来的。

 

说来也是令人头痛,明明他们都已经不再吵架,能像世界上最平凡的兄弟那样相处。离开皇宫,去过普通人的生活,不就是他想要的吗?但为什么会焦虑、会心悸?

 

也许忙完这段时间可以带上家人去旅游?停下来的时候,他偶尔想到。朱由校那小子都在外边浪了两个月了,连朋友圈里也堆满了各种照片,看得人心痒痒。况且印象中,在老家过年那几天朱祁钰肉眼可见地开心,眼睛亮晶晶的,精神状况也好很多,想来是乐意出去的吧。

 

 

却没想到下次见面那么仓促。

 

据说还是打扫卫生的阿姨过来,见朱祁钰晕倒在书房,才急急忙忙叫了车送去医院抢救,现在都还在昏迷中。朱瞻基还在国外,他手机也打不通电话,最后还是联系的朱见深来医院签的字。

 

听到消息的时候朱祁镇有一瞬间的大脑宕机。先是问了两句,我没听错吧?不是在做梦吧?

 

如同被扼住了咽喉,从某个隧道呼啸而过,转眼回到了寒风冷冽的南宫,一个小太监受孙后之托,急急忙忙赶过来传递消息,附在他耳边低声道:恭喜上皇,前边那位病了,病得可重,身边人都说活不过正月了!娘娘说,只等外边来接,就能里应外合一举拿下了!

 

小太监的手很冰,贴着他的耳廓,语气中的兴奋几乎压不下去,他当时似乎惊呆了,有些磕磕绊绊地问:真、真的吗?

可是那位年方二十九,正值壮年,也不曾听说有什么不该的爱好,怎么就病入膏肓了呢?

 

哎呀,那小太监声音又压低了几分。殿下不知道,那位没日没夜的批公文、看折子,有时候连饭都吃不上,更不可能睡好觉了,这样干坚持七年,就算是铁打的也撑不住啊。

 

他心中了然,点了点头。

病了,那是好事啊。他蛰伏这么久,也该轮到别人给他的大业让位了。

 

 

哪怕死过一回了,到了这辈子,第一次见到半躺在病床上的人,他依然觉得自己没什么同情和怜悯,更别提悲伤和难过了。只是为了应付家里人给的压力,为了堵人口舌,不留下死不悔改的印象,多多少少得装一会。

装着装着,时间就过去了。

 

到如今,也算是朝夕相处三年,收到噩耗的时候竟然有些头晕目眩,可能是盯着琴谱太久了,站起来的时候还有些懵懂,直到接到太祖爷的电话,才火速丢下东西赶往医院。

 

路上遭遇堵车,他有些烦躁地按着喇叭,却也无尽于事,只收到了更多此起彼伏的刺耳鸣笛。过了一会朱瞻基又打电话过来,口吻严肃地叫他冷静,别捅娄子别干傻事。果然知子莫如父,他拿了瓶水灌了下去,倒是清醒很多,刚才还占据上风的许多恶毒念头瞬间被理智取代。

 

 

忽然有种久违的迷茫涌上心头,就像小孩独自走到了岔路口,惶恐四顾的时候,却发现身边空无一人。

前方依旧堵得水泄不通,动也不动,仿佛永远也驶不出这条街。他仰倒在背椅上,用手捂住了脸,思绪脱身而去,越飘越远。

 

他设想了很多种结局,甚至浮现出前世去西苑看他时的样子。苍白的脸陷在层层棉被中,眉头难受地蹙在一起,似乎是烧迷糊了,睁开眼望向他时还不大清明,甚至没能第一时间认出来,而是盯了几秒,才痛苦地重新闭上。

 

“还有什么想说的吗?”如同施舍般,他居高临下开口,“若是说得好听,说不定可以留你一命,毕竟,朕也不想背上手足相残的罪名。”

 

“呵……”那人像是笑了,嘴角短促地扬起,很快又恢复原状,“臣弟,问心无愧,无话可说。”

 

意料之中。于是他不再多言,一振衣袖,扬长而去。到了第二天才听派去监视的宫女说,那人昨天烧了一夜,梦里哭着呢喃着,喊着很多人的名字……

 

“谁?”他微微皱眉,侧头问。

 

不用说也知道,肯定有贤妃娘娘、有那个早逝的爹、年少时照顾过他的嬷嬷、彼此守护过的家丁侍卫、早已下到黄泉的妻儿等等。可他没想到其中竟还有他,虽是很久很久之前年少时的称呼,但也确确实实不存在第二个人被这样叫过。他仔细回想了一下,终于从某段遥远时光中挖掘出了一个陌生的记忆——那时候身份的差距初现倪端,却还没有演变成当今的鸿沟。

就好像仅仅只是两个相互认识、又年纪相仿的少年,共同探讨着彼此的出路。

 

可那是多久前的事了啊,久到自己都以为或许是在梦中,只记得那时外面的阳光很好,偏殿的门窗很亮,桌上点的熏香轻柔而绵长,那人神色有些忧愁,眼中却闪着光亮,小心翼翼地问他:哥哥……我什么时候能去就藩呢,想离开,想去别的地方看看。

 

京城确实很好……但我总觉得不属于这里。

外面会是什么样子呢?

 

 

他那时怎么说的?

说了什么来着?

 

……

 

全忘了。

 

 

以至于后来重逢,果不其然得到了朱瞻基严声厉色的斥责。他还没见过一向温文尔雅又对自己宠爱有加的爹那样愤怒,脸涨得通红,像一只咆哮的狮子。

他不自觉地怔了怔,似乎难以置信至亲之人竟然真的狠心将矛头对准他,一点也没意识到上辈子他也活到了接近不惑之年,也当过那么多孩子的父亲。

 

朱瞻基指着他的手微微颤抖,眼中满是失望与痛心:“你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怎能这样……狂妄自大、忘恩负义、天真愚昧、心狠手辣!仁孝道义都学到哪去了?你告诉我,谁教你这么做的?他们都没有良心难道你也没有吗!!”

 

见事态严重,朱祁镇脸上闪过一丝恐慌,急急忙忙跪下去,但依然固执地喊道:“是他逼我的!我只是不甘心,这些本来就是我的,凭什么要拱手让人?父亲,他们要害你儿子,你难道忍心看我一辈子困在那个鬼地方吗?!”

 

“混账东西……自作孽,不可活!”

 

朱瞻基摔了桌上的茶杯,不知道是不是气狠了,一时间竟也语无伦次。只觉得怒火攻心,努力稳住身形,再看向跪在地上的儿子忽然觉得陌生,明明名字、长相都是他熟悉的,但好像却和记忆中完全不一样了。

 

他瘫坐到木椅上,闭眼沉思了好一会,等到空气也趋于凝固,他才哑声开口:

“到如今你依然认真自己是对的么?也是,错的是我,错在没有教好你。”

 

“爹……”他语气里也带上哭腔,还是有些不敢置信,“你别这么说……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你不要生气,好不好?”

 

 

朱瞻基却没有再往常那样,就算他犯了错也不忍心责备,每次说不了几句就笑着扶起他,将所有好吃的好玩的都塞进他手里。只是长长喟叹一声,目光移向远方,彻底地缄默了。

 

 

记忆深处有个小小的影子,好像自认识来就一直那么懂事,小小的一团缩在门后面,望着他们父子亲昵打闹时,还会投来羡慕的目光,却不带任何怨恨或嫉妒,从不给人添麻烦。

 

还在襁褓的时候,他对两个孩子就有着不同的期望,从名字上能直观看出来。大儿子将会得到最好的教育、将来继承君王的位置,“镇”字意为安定、稳固、压制,希望他能足智多谋、严于律己,也希望他杀伐果断、志向远大,镇得天下太平、国泰民安。

小儿子就简单多了。“钰”,珍贵之物。在大明做王爷很好,一辈子平平安安、不愁吃喝,他会当个富贵闲人潇洒一生,夫妻和睦儿孙绕膝,也是一种幸福圆满。

 

却没想到最后竟没有一个人描摹着他的期望走完一生。

 

 

自己早逝后发生的事,还是他这辈子读史书读到的。最先是愤怒,再是心痛,然后开始反思自己是否真的像后人的评价那样,太过偏心了一点,将大儿子娇惯得顽皮恶劣、目中无人,又冷落小儿子使其过于谦卑敏感、纯良仁善。

 

或许过于懂事的孩子是真的会让大人忽视他的感受吧,哪怕他本意并非如此。他那时也才堪堪三十出头,年轻气盛、热血上头,做事缺乏远见也难免,但同时又如此自信,认为自己正值壮年,有充足时间教育自己的孩子,培养出一个优秀的继承人,却没想到被一杯酒匆匆结束了生命,一切戛然而止、遗憾不已。*

 

不过这倒是让他看清了人心。原来一个人为了权利真的能变得面目全非,他几乎难以置信那位在暗处翻云覆雨、一手策划了整场政变、甚至利用他人的怜悯痛下杀手的狠毒妇人,会是当年那个聪明体贴、善解人意,与他琴瑟和鸣、举案齐眉的小青梅。

 

复杂的情绪蔓延开来,他久久难以言语。

 

 

果然,这一切从头到尾都没法与他脱离开关系。

想到这,他对那个孩子的愧疚又多了几分,或许是太过心急,想要补偿,又迫切地想让自家大儿子承认自己的错误,他骂也骂了,架也吵了,气到的却是自己,依旧没法从根源上解决问题。

 

后来还是太祖爷出手,把自家儿子叫去谈了一个下午。不知道谈了什么,事情短暂地被解决了。朱祁镇平静地接受了一切,甚至能说出自己错在哪了,但眼中依然藏着一小块偏激和执拗,尽管掩盖得很好,但还是被朱瞻基看到了。

 

还是不服气啊这小子。他叹气,打开百度开始搜索,如何管教叛逆期孩子。

 

点赞最高的一条:多包容,多交流,切忌大吵大闹和暴力输出。

朱瞻基:……

 

好吧,他也没有那么了解自家好大儿,也许还需要磨合一段时间,才能知道这人到底在想什么,到底因为什么才变成这样。

 

 

 

 

这边医院走廊里的几人默默等待,备受煎熬。手术室里的灯还亮着,周围寂静肃穆,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味。现在是暑假,很多人都在外地没有回来。虽然知道心急没用,但多少都为可能到来的坏结果感到忐忑。

 

 

那边晚高峰赌得水泄不通,朱祁镇被折磨得彻底没了脾气,干脆打开社交软件刷手机了。他划得很快,屏幕忽明忽暗,实则一个字也没有看进去,眼前反复出现的依然是那张病中脆弱苍白到极致、好像下一秒就要消散的脸,莫名的羞愧和内疚悄悄爬上心头,不过很快就被恶狠狠地甩了下去。

 

没了你,老子照样好好活!

赌气一般,他重重按熄了屏幕,向着前边车辆腾出来的空地猛踩一脚油门。

 

 

 

……

 

好黑,外面好黑。

 

似乎是在某个雷雨天,周围漆黑一片,被不明的隆隆声笼罩,心也一阵阵绞痛。他应该是害怕的,单薄的身躯被突如其来的闪电惊得一颤一颤。

 

好黑、好痛……娘,娘亲……

 

记得小时候每次遇到狂风大作、大雨倾盆,他都会怕得往娘怀里钻,像只受惊的小兽。而娘亲会一边笑着说他胆小,又会一边牢牢抱紧他,宛如世上最坚硬温暖的墙,将所有风雨阻隔在外面。

后来也是这样一堵墙,红色的、并不十分厚实,但却一眼望不到边的宫墙,将他们隔开了。他将手掌覆在墙上,能感受到自己站在雨中,体温一点点流失,湿透的衣裳也变得冰冷。渐渐连知觉都消失了,但心口的疼痛却越发无法忽视,雨水掺着眼泪落到地上,微弱的哭声更是被尽数掩盖。

 

他小心翼翼听着墙那边的动静。

 

女人说:只要我们钰儿平平安安,娘就心满意足了。

 

女人说:别人赏的荣华富贵,怎么会属于自己?

 

女人说:真想念外面的一切,钰儿替娘亲去看看好不好……

 

 

对不起,对不起……

他无声呢喃,似是再也没有力气说出完整的话,直至身躯滑落在地上。

 

对不起啊,他好像让她失望了。

 

谁都没想到变故来的那么快,他穷尽一生,都没能挣脱出去。

明明也说不上不努力,也没有忤逆许多人,但就是与他曾经仰望过的、期盼过的终点渐行渐远,无论怎样痛苦,都被拉扯着强迫着卷入漩涡。

 

 

 

自由是什么?他想。

 

是风儿穿过林间,草木开在原野

 

是浪潮的一次次推进,日月的一次次变换

 

是腐朽枯木上落下的种子,灰白云层中飘逸的雪花

 

是唯有肉体消散,灵魂才能得到解脱,带他脱离这方困境

 

 

他终于想明白,人的一生中不止有一堵墙。年岁的增长让他和母亲隔于两岸,地位的变更也让他和兄长背道而驰,至于生命中其他的形形色色的人,就更加难以接近接触琢磨。无数堵墙横在他们中间,也隔断了他的求救。

 

 

有些别离或许是必然到来的。

 

身畔寂寥冷清,唯有潺潺流水和萧萧草木相伴,他站在河流的一侧,望着隔岸乌泱泱的人群,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容,或悲戚或欣喜的神情,只觉得释然,于是挥了挥手,再次露出了曾经最为人所识的温柔和顺的微笑,然后转身离去。

 

背后却传来有人跳入水中的声响。

 

……

 

 

这边终于赶到了医院,却被一扇门挡住了脚步。朱祁镇静默着站了一会,然后在走廊长椅边见到了自家儿子。

外面夜色已深,还淅淅沥沥下起了雨,除了忙碌往来的医生护士,也没有其他什么人影。朱见深见他来了,苦笑了一下,然后继续垂头玩手机。

 

他在他身边找了个位置坐下,泄气一般仰倒,望着屋顶刺眼的白炽灯,感到莫名的失落和难过,竟什么时候睡过去了也不知道。

 

回到了金碧辉煌的宫殿,雕梁画栋鲜艳新醒宛如昨日,周围静悄悄毫无生气,泠冽酒香充斥肺腑,醉得他双目散涣、意识昏沉。

 

殿门敞开着,外面长夜漫漫,漆黑一片,开始是细雨如丝、斜风倾覆,渐渐变成了漫天飞雪,却没一片雪花被吹进了殿内。不知道过了多久,连下人都纷纷四散取暖,徒留他一人瘫倒在大殿中央,枕着手臂酣睡。

 

门口忽然多了一个身影,微笑着的、轻盈的身影,在殿外站定一会儿,然后解下落满白梅的斗篷,放下手中的提灯,朝着他这边走来。

 

率先扑面而来的是寒气,那人仿佛已和外面的风雪融为一体,唯有手心残留着一点温度。他打了个寒颤,慢慢坐立起来,神志也较之前清醒了许多。

 

“好久不见,哥哥怎么醉倒在这啦,竟也没个人来扶?”

 

“嗯?噢,宫中乐饮,想必都喝酒躲懒去了,不打紧,不打紧。”他揉了揉太阳穴,试图稍稍缓解宿醉的头痛。

 

“要知如此,定要叫人送碗醒酒汤来了。”没想到那人还有心思开玩笑,“堂堂大明天子这幅模样,若被人瞧了去,可不好啦。”

 

“没事儿。”他依然有些发蒙,慌乱逐渐浮上心头,“哎,你怎么来了?”

 

“我要走了,是来跟哥哥道别的。”

 

好像有哪里不对,但此时却完全想不起来了。

你不是……

 

他缄默了一会,还是疑惑地发问:“走……去哪儿?就藩吗?”

 

“嗯,到时间了。”

 

“噢,对——也该去了,朕就不再多留你了。”

 

“是这样的。”那人看起来有些忧愁,但更多的是淡然,“……终究是有些舍不得。”

 

“这有何难的?”他摆摆手,字句如倒豆子般爽利,“要是实在想你娘,就写封信给朕,再叫人召你回来便是。”

 

“好啊,”那人张嘴要笑,鼻尖却更红了,“那我走了哦。”

 

走到了门口又顿住了,望着外面的风雪,却终究没有再回头。

 

 

朱祁镇正准备埋头再睡,此刻全仿佛被冷风灌了一嘴,忽然一个机灵站起来,但又好像被什么藤蔓束缚在原地,被棉花塞住了口舌,动也不得,说也不得。好像忘了一些事,一些重要的、难忘的、凄苦的、无可奈何的事,心中的矛盾就是最好的证明。

 

 

视野中唯一的影子越来越远,所见也越来越模糊。

 

只听到那人最后在自说自话,像是感慨又像叹息。

 

原来我们也有机会变成这样啊……

这样一想,好像也没有那么糟。

 

 

他呆呆站在原地,像是被谁人夺了舍,忽然生出一种冲动:外面雪下的那么大,就算要走,也至少带上这件斗篷和灯笼啊!

 

一个人走过雪地,多么冷,多么黑。

 

想着便挣脱了桎梏,拿上那人遗落在门口的器物,想要顺着脚印追上去。

 

但外面早就空无一人,所有的痕迹都被掩埋在雪被下,再也看不见了。

……

 

他从椅子上惊醒,眼前依旧是明亮的白炽灯,和干净寂静的医院走廊。风和雪都埋藏在梦里,包括所有的遗憾和煎熬。

 

 

 

接到见深电话的那一刻,朱瞻基就开始火速订购回国的航班,忽然想到自家大儿子,于是赶忙一个电话回去控制局势,防止这人脑子一热冲动干出什么傻事。

 

朱厚熜曾经开玩笑说朱祁镇就像一只二哈,整天精力过剩,看着不大聪明,吵吵闹闹爱拆家,没人牵着就容易失控发疯。现在想来还真没说错多少,不过还要加一条:死要面子活受罪。

 

说到底还是被宠坏了,永远自作主张、永远盛气凌人、永远死不悔改。总觉得所有人都应该无条件等着他、由着他,从不懂得分辨真心和假意,也不知道他人的包容和仁善多么难得。就是伤了别人的心,说不定自己还不知道。

 

不过也是他的疏忽。上辈子忙碌,没想到这辈子依旧如此,如果他能早点发现问题,早点……

 

 

“来跟我说说过去的那些事吧。”

 

朱瞻基看起来有些疲惫,但表情十分平静。预想中的怪罪没有落到自己身上,朱祁镇原本惶惶的心也稍稍安稳了些,小心翼翼着开口:“……哪些呢?”

 

说你儿时犯了错被夫子责罚,唯有他愿意帮你抄书时的善良;

说你流连于众人的吹嘘奉承,他却小心翼翼劝你远离奸佞时的诚恳;

说你身陷敌营生死未卜,他一边忍受旁人的纷议和误解、一边承担保家卫国职责时的勇敢;

说你在南宫整日悠闲不问世事,他却整天披星戴月、夜以继日地理政,甚至为此弄垮自己身体的辛劳;

说你浑浑噩噩度日、怎知外面权斗残酷,是他顶着压力按住那些人的杀心,堪称完美地保下你们一家人时的仁义;

说你背信弃义、恩将仇报,甚至亲手将人推向深渊,他却依然愿意在午夜梦回时提灯来向你这个名存实亡的哥哥道别时的温柔……

 

 

现在他要走了,站在桥边远远地回望,尽管难过,眼中依然饱含希冀。

你就不想说点什么吗?

 

明明有那么多,你却为什么无话可说呢?

 

为什么都不记得,哪怕一点点呢?

 

 

……

 

 

 

后面的故事相比较前面,就平静寡淡得多。

 

没什么好说的了,朱由检想。那时他都已顺利步入理想中的大学,读了自己喜欢的专业,交到了二三好友,他的哥哥忙着准备毕业论文,但也从来不会冷落了他,反而经常来接他一块去吃饭、打球、自习,彼此陪伴,再也不会分开。

 

回顾皆如草木,唯你是青山。*

他从不贪心,这样一辈子就够了。

 

 

至于其他人的生活,其实也没有多大的变化。

 

值得注意的是,朱佑樘又从南方总部调回来了,带着他的妻儿一起。据说是自己请缨的,这样他们又能住在一个城市,经常在一块聚会谈心了。

朱允炆的事业也算小有成就,经常忙着在各个城市做医学讲座,人也越来越沉稳,但不那么孤僻了。

朱常洛谈了恋爱,婚礼就定在下个月。新娘他领着由校由检去见过,是通过工作认识的,一个很好很和善的姑娘,都希望他能收获幸福。

 

太祖成祖依然是老样子,朱见深也依旧加班个不停,朱瞻基回老家闭关去了,有一段时间没见到,但看照片应该环境不错,人都长胖了几斤。

 

当年暑假的那些事,现在回想来已经有些模糊了。他们急急忙忙赶回去,却没有在医院见到人影。只知道在前一天,朱祁镇就已经坐上了去西藏的火车——过去小钰写在心愿单上的、最想去的地方,那里有高耸的雪山、碧色的湖泊、绵延的草地,想必已经找到真正的自由了吧。

 

 

又过了几个月,一个电话突然打破了现有宁静。

 

“surprise!”电话那头响起爽朗的笑,记忆中阳光开朗的男孩仿佛又站到了眼前,“我回来啦!快来接我!”

 

“真不容易,我还以为你舍不得回来了呢。”朱厚熜口头嗤笑一声,但实则迅速驾车赶往机场。

 

“我还想给你们个惊喜来着。”

 

路上朱厚照挨个给每个家人都发了语音,脸上的兴奋难以掩盖,他看起来变化也不大,依旧插着耳机戴着帽子,一幅运动系的打扮,还用英语发了一份语音过去,应该在给那边的老师同学报平安。

 

“怎么样?国外的月亮是不是更圆一点呀?”

 

“哎呀你少打趣我了,专心开车!”朱厚照拆开一包薯片,还伸手喂了片给他,“是挺不一样的,好玩的也不少,就是饮食不怎么习惯。但无论怎么说,还是要回来的,因为这里是家,人总是要回家的!”

 

“……”他没再接话,心情却是愉悦了不少,也许是因为重逢,也许是因为一席话。

 

“诶你看,太祖爷说要给我办接风宴——真的吗?呜呜我太爱你们啦!”那边朱厚照对着手机又哭又笑,要不是因为车顶限制,估计早就一跃而起了。

 

“不过还得先回家放东西,洗个澡换身衣服……”还在盘算着,车却已经驶入了他的家门前。紧接着就是搬行李,整理衣物、打扫卫生,显然即将度过一个忙碌的下午。他的打算是先用一个下午把自己捯饬清楚,等到傍晚再去见其他家人。

 

不过楼下的轿车却迟迟未走,他站在楼上挥手示意,朱厚熜却摇下车窗玻璃,探出头,露出了一个少见的不含任何奚落嘲讽的笑。

 

“忘了说,欢迎回家,堂哥。”

 

 

 

.end

 

注:*照照唱的是《如愿》

*关于瞻基的死因众说纷呈,这里采用的是酒精中毒的一种

*“回顾皆如草木,唯你是青山”出自姚六一的《隔岸》

 

番外还是主要在讲这三对兄弟的故事(终于是填完坑了呜呜我暴风哭泣

目前不打算写其他史同相关的作品了,也是因为一些不太好的体验和被抬杠……哈哈江湖有缘再见!(雾

 

至于小钰到底有没有离开……自由心证啦,可以理解为放下心结云游四海了~


还有不理解的可以解释一下!

“身后有人跳入河中”那一段,其实就是暗示其实有人会挽留他,但也不再是叫他一味地迁就别人,一辈子活在别人的期待里,而是顺从自己的意愿过好每一天(๑´∀`๑)

详情可见热评第一下面的评论!谢谢你看到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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